锦衣泪 下(83)
佟养正在这苦寒之地呆的久了,满面的风霜,眼神却很坚毅,不大像是其他那些醉生梦死的辽东守将。听查大受打趣他,他也哈哈一笑,粗声粗气地回应道:
“是啊,多少人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不过我宁愿不要这福气,你说堂堂一国之主被人打得只能龟缩在别国边城里接受庇护,这多憋屈啊,还不如找棵歪脖树吊死算了,好歹还有点骨气。”
“哈哈老弟,你这话可别让朝鲜王听到,不得被你气得吐血啊。俺这回也好歹是来帮他打仗的,咱客气点,以后估计好处少不了。”查大受五大三粗的,心思倒是鸡贼。
“得了吧,那朝鲜王也听不懂我说甚,他身边有个劳什子翻译,是个没卵蛋的,说咱们的话更嘴里含了根棒子似得,我非得听上三遍才能听明白他说什么。”佟养正配合着这段话做了个猥琐的手势。
“哈哈哈哈哈哈……”查大受被逗得放声大笑,二人面上的笑容真是心照不宣。
这番粗鲁无礼的对话让一旁打小读圣贤书的赵子央听得直瘪嘴,心道果然是附属小国的君主,被大国边将这般羞辱,实在是可怜。
入得正堂主屋,赵子央见到了坐于上首,一身朝鲜士人服饰、头裹网巾、戴着大帽的朝鲜王李昖。这位朝鲜王看上去倒是平易近人,也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硬是摆架子,不着王服、不摆仪仗,看来是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处境,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只是尽管他努力维持面目上的威严镇定,也难掩他见到明军将领时浮起的那一丝卑微与欣喜。眉目间的阴云愁容也并非是短时间内舒眉张目所能消减的,而鬓间催生的白发与面上那久未修整、已显凌乱的胡须更是暴露了他目下的窘境。
李昖今年也不过四十岁,看上去却似有六旬的老态了。
查大受见了他,倒也敛了粗野张狂之气,显得恭敬地行了揖礼,但并不跪拜。他身后众人也有样学样,包括赵子央。李昖根本不会去计较礼仪的问题,面带笑容地请众人落座。然后他率先开口,由他身边的一名朝鲜宦官做翻译。这口音确如佟养正所言极难听懂,众人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明白他到底在说甚么,不过因为朝鲜国与大明互通文字,好歹还是有对话的途径的,朝鲜王身边也一直跟着一位记录管,手书记录朝鲜王所说的话,记下的文字便会传阅给下面的明朝诸将,以方便众人理解。
最开始无非是寒暄,李昖感激明军将领的到来,查大受也表示会尽全力帮助朝鲜抵御倭寇。接着李昖向查大受介绍了一下朝鲜境内的现状,重点提及了驻扎在平壤的小西行长第一军。
“倭军已然后继乏力,如能重创占据平壤的小西,必能迫使倭寇退兵,届时局势便会明朗了。”李昖说道。
查大受、佟养正和赵子央站起身来,望向堂屋内张贴在墙面上的舆图,沉吟不语。
不多时,查大受询问佟养正:“祖承训那里是什么意思?”
“老祖要洗刷耻辱的意愿很强,已经屡次三番报告总兵,要求再次作为先锋入朝,攻克平壤。现在他手底下的蓟州镇兵有两千四百人,加上本来要派到建州卫的炮手六百人,游击张奇功麾下三千人,自九月就驻扎在鸭绿江边,不断扩充军力,筹备辎重粮草,现在大概集结了将近七万,蓄势待发。老查,你的先锋营可能不会那么快入朝,总兵留着你的部队有后用。”佟养正道。
查大受点头,道:“之前就是因为辎重粮草和兵力不足的问题,我们必须得拖时间,得等西北战事结束。现在还得再拖个十天左右,才算准备就绪。”
“再拖就入腊月了,届时鸭绿江完全冰封,渡江是容易了,但……”翻译将祖承训的话翻译给朝鲜王李昖听,李昖担忧地说道。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明显是指“敌人打过来也会变得更容易”。
查大受没理会李昖的焦虑,又问道:“那个派去与倭寇谈判的游击,姓沈的,有没有可能再给咱们争取点时间?”
“沈惟敬游击此前与小西行长达成了五十天的停战协议,但这眼看着就要到期了,小西行长恐坐不住了,沈游击马上就要再去平壤,不知此番可否有进展。”佟养正道。
“那他报回来的敌军情况呢?多少人,装备如何?”查大受问。
“这……很难说。”佟养正欲言又止。
“什么叫很难说?”查大受蹙眉,赵子央也起了疑惑。
佟养正道:“沈游击此前托朝鲜大臣从平壤递回消息,说平壤人少,只有千人左右,大部军队在咸镜道。但后沈游击归来,带回的说法又完全相反,说是平壤有日军大部驻守,需七万人才能攻克。倭寇那里放出的都是三四十万的消息,恐怕是虚数不实,但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则各不相同,有说人多,也有说人少,实在是云里雾里,搞不明白。”
“你们那个沈游击,他不可信,反复无常。”朝鲜王李昖听完翻译转述后,出声说道。
这朝鲜王倒是耿直,辽东军大多数人也觉得沈惟敬此人并不可信,但他毕竟是唯一进入过平壤城的明人,他带来的七万情报还是受到了重视,目前驻扎在鸭绿江边的祖承训军就是七万人编制,对外号称十万。
“这不行啊,情报都搞不清楚还打什么仗?我们的探子太弱了。据说,锦衣卫派了三百巡勘精英来了辽东,专司情报,现在人在何处?”查大受问。
“刚接到报信,有两百人刚抵达宽甸堡。另外还有一百人目前在最前线的鸭绿江边,这是两天前从九连城那里传来的消息,”
“这么巧?咱们这就去见见锦衣卫去!”查大受兴冲冲地说道。
第198章 宽甸堡(五)……
十一月初九,漫天的风雪已停,在稀薄微弱的阳光照射下,两百人锦衣卫队伍于旭日东升之时抵达了宽甸堡西门之外。老远的,眼力非凡的陈当归就看到了城门口有人迎候。他向郭大友报告了一声,一旁的孟旷也听到了,稍微又靠近了一点,孟旷看清了门口的人,顿时大喜。
“是我哥和小暧他们!”她欣喜地对身旁的穗儿和郭大友道。
“你们快去罢。”郭大友笑道。
孟旷忙领着穗儿策马向前,迅速来到了西门之外。由于此前打过招呼,宽甸堡西门的守军并未进行阻拦。孟旷和穗儿在西门口下马,急急地奔到了家人们的面前。看着身子硬朗了不少、皮肤更黝黑了的二哥,一脸欣喜的孟暧还有满面笑容的白玉吟、罗道长,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与家人们一一拥抱,穗儿也随在她后面偷偷抹眼泪,然后就被白玉吟、孟暧团团抱住。
“你们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啊。”孟旷道。
“这一路上有郡主的队伍庇护,后面还遇上了军队护卫,我们是跟着李如松的先锋军来的。”孟子修解释道。
“阿晴,你猜我们遇到了谁……”白玉吟笑着道。
不等孟旷猜,她就向后一指,孟旷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一身轻甲的年轻将领,她很快就认出那人,不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詹宇詹指挥?”
“是啊,就是詹宇。他现在是先锋军的一名参将了。咱们过山海关的时候,恰好就遇上了他,之后便一直与他所在的先锋军同行。”白玉吟进而解释道。
孟旷上前打招呼,詹宇还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暂时也不打算让他知道,所以打招呼时孟旷并不说话。她很热情地拍了拍詹宇的肩膀,詹宇见到了孟旷也并不意外,反而透出一丝喜悦,恭敬地拱手行礼,毕竟眼前这个人才是他所知的孟暧的“亲哥哥”。
“詹指挥……哦不,你现在是詹将军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孟旷身边,穗儿替她开口打招呼。
“多谢穗儿姑娘挂念,詹宇一切安好。”
打过招呼后,一行人率先入城。詹宇在最前方领路,后方孟子修、罗道长携着孟旷讲述他们这一路的经历,孟旷现在也不大方便说话,便只能听他们说。而白玉吟、孟暧和穗儿随在后面,白玉吟正向穗儿悄声说着孟暧和詹宇的事,孟暧无奈地在边上听。穗儿一边听,一边观察着独自一人走在前方的詹宇,还有身边的孟暧。见着两人似乎在刻意避开彼此的目光,但又不经意地要望向彼此,穗儿双眉微挑,面带笑容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