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霜?”站在他前面的厉非重复了一声,转过身看越秋霜,“我何时不知,你妹妹有这样一个小名?”
即便已成了鬼,越秋霜还是本能害怕厉非。
厉非联系到前因后果,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所以,当年引得谢九幽毁灭东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越秋霜以为厉非会大发雷霆。
未想厉非只是幽幽打量了他片刻,而后用青黑指甲划过他他脸颊,“阿霜,你可真是个祸水啊。”
“罢了。等去了幽冥地狱,再治你。”
排队排了很久,约摸百年。
厉非先入殿,之后是越秋霜。
孽镜台照出他满身罪孽。越秋霜并不在意,只抬起头看。
高座上穿着厚重袍服的阎王隐藏在庞大阴影里,和他想象中的人并不一样。
阎王道:“汝为人族,却与鬼混同,助纣为虐,残食同族,按律当入地狱受刑万年。”
越秋霜凝视着他,轻轻开口,说出了在等待对方一百七十年里,日日想说的,唯一一句话。
“谢郎,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阿霜。”
高座上静默许久。
而后,才传来一声仿佛疑惑的低语:“阿霜?”
笼罩着上方的袍服和阴影散开,书生模样苍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来。
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走近去看孽镜台上的越秋霜,可是还没走到,他后方便有青铜锁链出现,将他束缚,再不能往前。
谢九幽迷茫的神情渐渐变得空洞而漠然。
他道:“吾以身镇幽冥,合身地府,融于天道。而今前尘已然忘尽,六欲情根俱无。吾已发誓,一日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
“吾不知汝与吾有何牵扯,然,一入地府,便该遵守地府规则。”
孽镜台由实变虚。
越秋霜与谢九幽的目光交错而过。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仔细去想,他想说的话,其实已经在方才那一句里说尽了。
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越秋霜本以为自己会坠下地狱受刑,却未想到,等到长久的下坠过后,他再睁眼时,面前却是一片有光有水,有碧草蓝天的清净之地。
没有刑罚,没有束缚。
地上有一石碑,记载了这片空间由来。
这里是地府的基石,也是谢九幽修为刚到达踏虚,能够开辟空间时,一开始所建造的地方。
石碑上记录,这片空间是谢九幽为心上之人所建。
当年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见,不知飘零何方。
谢九幽便决定重建地府,发下大誓,以身镇幽冥,复立阴阳,平定鬼乱,以求事成之后能够脱出三界,从而成仙,将心上人由死复生。谢九幽不知此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被心念感知认可,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制,送往此方空间。
兜兜转转,被谢九幽的心念所认,回返至此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还发下大誓,说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可成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但那时我想,既然我已经等了他这么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声音已经很平静,仿佛叶云澜刚将纸鹤送到时凄厉尖嚎的人并不是他。
“仔细想想,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是……认错了人,后来,又忘记了我原本真正的名字而已。”
沈殊嗤道:“什么幽冥大帝,地府阎王——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东西,瞎了眼睛的蠢货。”
水鬼这回倒是没有再抬起眼瞪他,低声闷闷道:“确实。”
“不过这只千纸鹤是他给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知道了知道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既然是他留给你的信,你不打开看看么?”
水鬼怔了怔,看向手里的白色千纸鹤。
然后他犹豫许久,才慢慢把千纸鹤展了开来。
写信人的字迹一如当年,隽秀凌厉。
只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让他一愣,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见字如面。阿霜。
最近神思颇有恍惚,有些记不得你原本名字了,只记得“阿霜”二字,时常萦绕于耳。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际,便先如此称呼了,望你不要见怪。
自合身地府后,一切并不如我想象。虽得到了超越己身的力量,但我的五情六欲却似乎在渐渐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记得已经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与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年。我被鬼怪抓去船上,身受酷刑时,却听见你悦耳歌声,后昏迷醒来,再不能听,那歌声依旧在我心中,……
如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见你一面,我应当会欣然接受。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啰嗦,我要趁记忆未曾消褪之时,将还记得的事情记下来。
最近我时常害怕,总是在想,若是我成仙之后却忘了你,那该如何是好。后来,我思来想去,觉得以我执念,即便成仙,也绝不会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这般一想,便不再苦恼了。
是了,阿霜,当前我从鬼船逃出,深潜海底之时寻得了一枚海珠,我说过要把它打磨成饰品,待迎娶你时为你戴上。只是当年你病重在身,我们匆匆完婚,一时竟遗忘了此事。后来,我一人闭关想起,已经将之打磨完成。
我记得阿霜与我说过,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由。若你魂魄归来地府,虽有我所设之地暂居,想来人身仍有些局促。此发簪上有我烙印,藉此,你可随意在地府穿行,与我共享地府权柄,共为地府主人。
这地府中虽无甚风景,却有我神思而成种种幻境,约摸还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迹忽然开始凌乱起来,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写。
而最后一行能够依稀辨认清楚的字是: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发簪在纸鹤展开的时候已经静静躺在了水鬼手上,是乌木所制,前端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圆珠,随着光线流转出动人的光芒。
发簪似乎尝尝被人摩挲,表面已经有了一层油光水滑的包浆,晶莹如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道。
水鬼:“我只是忽然知道,原来他也在等我。”
叶云澜:“他的神魂已经消散了。你还要继续等吗?”
水鬼:“不等了。”
“我要亲自去找他。”
叶云澜:“如今地府已空,天地之间正统轮回已复。他虽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此时赶去轮回,或许还能见他一面。”
水鬼沙哑笑了声,“不错。我是需要去见他一面。”
片刻,他收敛了情绪,对叶云澜和沈殊二人道:“对了,你们是误入地府的生人?”
叶云澜:“不错。”
水鬼:“多谢你们将纸鹤送来,还愿意听我讲这样一个无趣故事。你们若想出去,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叶云澜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将我们送至秘境第三层。”
水鬼摩挲了一下手中发簪,道:“可以。”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身后便出现了一个虚幻光门。
叶云澜和沈殊迈步进去,跨过一半时,叶云澜转过身,见水鬼身上有虚幻的光点冒出。
对方慢慢从水中上岸,身上属于鬼的血衣、脸上的浓妆都随光点飘飞,依稀能见到本身一袭青衣,身段纤细的模样。对方乌发被那支乌木簪挽起,漂亮得难辨性别的脸上有一双温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们挥了挥手,身形变得越来越透明。
他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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