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但我却不能甘心。”
应恺奇道:“为何?”
“你还记得当年天下第一人的那场比试吗?”
两人隔着金色的监牢彼此对视, 应恺意识到了什么:“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吗?”
半晌后徐霜策轻轻地点了下头。“……”
应恺摇头苦笑起来, 但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片刻后唏嘘道:“怪不得在那之后你就立刻带着小狐狸离开了沧阳宗,任凭我怎么挽留都不肯留下……原来如此!”
徐霜策缓缓地摇了摇头:“当时我也只能想到出走这一条路, 便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试图通过什么也不做的方式,来减缓你向深渊滑落的速度, 但我唯一的朋友仍然落到了今天的地步……如今我想试试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路,主动去做一些什么,看看最终的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应恺。”徐霜策吸了口气抬起眼睛, 沉声道:“我是修本心道的, 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不需要你的任何感想或看法。离开上天界对我自己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千万年后你杀障尽除,你我二人再度于天门下被镜仙亲迎,那时我应当就能问心无亏了吧。”
法阵内外安静岑寂,应恺看着他,欲言又止。
徐霜策最终点了下头,转身向外走去,这时却听应恺终于在身后道:“霜策!”
徐霜策略停下脚步。
“――虽说是交换命格,但我猜你不会把你的情障交给其他任何人来解决,对吗?”
从应恺的角度只能看见徐霜策微微笑了一下,尽管笑意稍纵即逝。
“对,”他说,“因为我根本不打算解决。”
他回过头,走出了这座广阔璀璨的监牢。
宫惟守在外面,应该已经等待了很久。
茫茫云海广袤无际,让少年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一点孤独。徐霜策不由把脚步放轻,但隔老远就见宫惟的耳朵一动,准确地回头看来,眼底顿时亮起了光:“徐白!”
“……”
徐霜策停下脚步,须臾做了一个在上天界堪称十分无礼的动作――他抬手对宫惟一招。宫惟却毫不介意,像小狐狸奔向自己最喜欢的人那样,抬脚奔来停在徐霜策面前,抬起头问:“你这就要走了吗?”
徐霜策看着面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点了下头。
宫惟有点忧虑,片刻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打算自己去人间投胎的时候,千万年也不觉得辛苦,只感觉坦然。如今要送你去了,反而觉得前路困难重重,内心实在焦灼不安……你一定要去吗?”
徐霜策的语气温和而疏离:“之前众位仙僚所言甚是。你是天神,投胎成人容易夭折,且易招邪祟来扰。而我当凡人时便与应恺的杀障有过因果,还是我去最为适当。”
“……”宫惟垂下眼睛,过了会难过地道:“徐白。”
“嗯?”
“为什么我感觉你最近都淡淡的,也不愿意我去喝桃子酒了,也不愿意我去找你玩儿了,是因为你哪里不高兴吗?”
徐霜策微微一怔。
两人四目相对,少年瞳孔清明澄澈,而徐霜策却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突然涌起难以遏制的冲动,甚至向宫惟微微抬起了手,然而最终还是在袍袖中紧握成拳,强迫自己一点点垂下了手臂。
“没有。”他别过视线沙哑道:“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宫惟对徐霜策那向来是怎么说怎么信,闻言总算松了口气,眼底又浮现出笑影来:“我也是。我每次看到你都满心欢喜,仿佛春风晓月、花团锦簇,想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关系吧!”
徐霜策重重闭上眼睛,如魔咒般在心中重复过千万次的话再度从耳边响起――
“小狐狸喜欢你。”“我最喜欢徐白啦。”“因为我只是徐白一个人的狐狸啊!”……
“春风晓月、花团锦簇,想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关系吧!”
……
“镜子最喜欢做的不就是模仿么?你双手奉上最卑微热诚的爱,镜子便将这份爱意原样反射回来。”鬼太子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心底浮现:“东天上神,这才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不,”徐霜策突然睁开眼睛,声音仓促仿佛是不想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时间,说:“我看到你时不是那样的。”
宫惟疑道:“徐白?”
“我看到你时,除了满心欢喜,还会无端生出许多忧虑、嫉妒、恐惧和不平。你知道为什么吗?”
“……”
宫惟有点诧异,须臾迷茫道:“为什么?”
“等你明白的时候,我就可以回来了。”徐霜策顿了顿,又短促地笑了下:“或者你一直不明白也没关系,我愿意永远……永远怀揣着这些欢喜、忧虑和恐惧,直到漫长生命的尽头。”
他修长的指尖有些发颤,将宫惟的鬓发掠去耳后,然后转身头也不回走向远处,扬起的袍袖很快消失在了皑皑云海中。
而宫惟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徐霜策与应恺互换命格,投胎下凡,从上天界消失了。
不多久后,西境上神宣静河下鬼垣摄政,被世人尊称为鬼太子师,亦离开了上天界。
宫惟化作一只软蓬蓬的小狐狸,在人间某处大宅院门前趴了好久,终于听到上空响起嘹亮的婴儿哭声:“哇――”
“恭喜恭喜!”“喜得公子!”“恭贺主家喜添麟儿!”
……
在灭世之战中被无辜杀死的百姓虽然可以立刻转世投胎,但并不代表杀人的罪孽就不用还了,因此应恺每次投胎都带着先天重病,往往长不到弱冠便会夭折,用这一世接着一世的病痛来偿还当初的人命债。
徐霜策略好些,虽然不至于先天不足,但命带杀障的普通人往往不会有好结果,几乎每一世都孤寡孑然且半途就死于非命。每一次他降生和临死时宫惟都会变作小狐狸依偎在旁,亲眼见证了他活得最长的一世是做了乱世将军,纵横战场杀敌无数,最终也被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唯有那一世徐霜策似乎记起了什么。当将军临死之际看见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战场烽烟中穿梭而来,发着抖紧紧依偎到自己身边时,他下意识张大了眼睛,混沌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很多久远的回忆,喃喃道:“……你是宫惟吗?”
小狐狸眼睛一眨,滚烫的泪珠啪嗒落在了他手背上。
“没……没事,别哭。”将军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伤痕累累的手,在小狐狸眼角留下了一抹血迹:“一点也不疼,别哭。”
随即他的手垂了下去。
将军死时不舍得将眼睛闭上,仍然看着自己的小狐狸,但瞳孔中生命的光芒已经彻底湮灭不见了。
敌军一窝蜂冲杀上来,正想要斩下人头请功,却见战死的将军身侧出现了一只火红幼狐,突然爆发出悲愤至极的尖啸!
紧接着,那幼狐蓦地化作一名绯衣少年,风姿如神难以描摹,足令世人心胆俱慑。少年一手抱起将军、一手拔剑而出,神剑气劲横扫四合,瞬间将敌军连人带马全掀飞了出去!
那一剑清空了大半战场,然后少年搂着早已死去的将军,转身消失在了天穹之下。
宫惟亲降鬼垣十二府,坐在奈何桥边啪嗒啪嗒掉眼泪。鬼判官吓得魂飞魄散跑去禀报宣静河,宣静河急忙亲自披衣出迎,关切道:“您有何忧心之事,是否能让我效犬马之劳?”
宫惟抹抹眼睛不哭了。他坐在桥头发了会儿呆,突然问:“徐白这样转世下去,哪一世才能开始修仙啊?”“……怕是要等到九千年后。”宣静河早已让人查过了生死簿,为难道:“东天与北垣两位上神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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