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林胖子喘着粗气红了脸、彻底恼了,一边拽元宵,一边高呼一声“来人”,便叫七八个羽林卫将元宵团团围住,他怒骂道:“贼管事,言辞刁滑、目光闪躲,我看你定是藏了私!”
元宵红了眼强辩,“真就一普通旧香囊!林统领你怎么以大欺小呢?!”
“普通香囊你倒是给我看啊?不心虚你藏什么?!”
“你管我心虚不心虚,姓林的这是我私人的东西!你狗仗人势、惯会欺负我们下人!”
林统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竟“嗖”地一声拔出了剑——
“你给不给?!”
元宵被他逼急,也咬牙一横心:“不给!你用强的,我偏不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虽是下人,却也是永宁王府登记在册的管事,大锦律例杀人偿命,林统领尽可以动手!”
“哼,”那胖子被气笑了,恶狠狠道:“凭你也配?我不杀你,我砍了你这一双手!看你还如何与我要强!”说着,他吩咐几个羽林卫将元宵那紧紧捏着香囊的手展开,提着剑便上前。
林胖子到底是太皇太后姻亲,手中长剑明晃晃得直发寒气,元宵心里打鼓,却还念着他家王爷一双腿,干脆闭上眼梗着脖子,只盼能护住这一点好不容易得来的药。
结果,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传来,元宵只听得耳边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瓷器清脆碎裂的声音。
他慌了,忙睁开眼睛,却发现香囊整个好好地握在他掌心、里头的小药瓶自然也完好无损。再细看,才发现碎裂在地上的,是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
而林统领刚才只觉得额心一麻,紧接着便有冰凉的液体从脑门上滑落,他抖了抖,抬手一抹,发现那不是血而是些透明的酒液。他又惊又怕,壮着胆子大喝道:“谁——?!”
“指挥使英武,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
风吹竹叶动,春日的暖风拂下一片桃雨,木轮子轧过青石板路,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从过厅后坐轮椅而出。来人墨发玉簪、修眉似墨,睫帘下的双眸似寒星。
“……王爷。”
“拜见王爷。”
元宵和羽林卫纷纷伏地行了大礼,持剑的林胖子愣了愣,最终也还剑入鞘,随意地拱了拱手、老大不情愿地简单做了礼。
北宁王凌冽不以为忤,只缓缓将双手从木轮边收回,不疾不徐地看了元宵一眼:“寻了你大半日,又上哪儿躲懒去了?”
元宵会意,立刻伏地磕头,“王爷,小人错了,小人就是瞧着外头热闹……”他将那一套说辞再重复了一遍,连连告饶央求着,“小人只去了一刻来钟,真的真的。”
凌冽看了元宵半晌,摇摇头,“回去抄书。”
元宵一听这个,脸立刻皱成了苦瓜,而那林胖子眼看到手的肥肉要走,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却不防被北宁王丢来一个冷冷的眼神。
那一眼太过森冷,吓得他一哆嗦,便没敢上前。
他这么一退,那边元宵已经一骨碌爬起身,上前推着凌冽的轮椅出了过厅。
林胖子恼火地原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小声嘟囔,“不就是个瘸子……”
然而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那一地碎酒杯的时候,又抬头用目光粗粗丈量了一下方才北宁王的所在,这样远的距离……林胖子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骂骂咧咧地带着羽林卫走了。
北宁王府是个五进的开阔大院,新帝登基后还着人专门翻新过,院落之间用过厅和回廊相连,朱楼碧瓦、雕梁画栋。元宵将轮椅推回正房小院内,这里遍植青松翠竹,倒另有一番意趣。
院内东首石墙上,爬满了青翠欲滴的地锦,那一屏绿意之下,是一方大理石打造的圆石桌。石桌上放着几卷述论北境山川地理的卷宗,旁边厚厚一沓纸,上头墨痕点点。
想着他们家王爷在北境经历的一切,元宵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看见那卷宗之后,竟还摆着一小壶酒。元宵抿了抿嘴,当即就红了眼——他们家王爷律己甚严,自赴北境参军后更是滴酒不沾,他哽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您这是……又想郭老将军他们了?”
凌冽看了看桌上的酒,睫帘扇动、抬手捏了捏眉心——
北戎一战,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血水染透山峦。郭老将军死了,郭家两兄弟也死了,那些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也都死了,全都被活活烧死、乱箭射死在了那座为戎狄大军预备的陷阱里。
而他,凌冽闭上了眼睛,原本也该死在那里。
元宵见他面色苍白,便蹲下来,有心打岔道:“王爷,您别想了,忧思伤身,我帮您换药吧?”
凌冽睁开眼,垂眸看见他这小管事,献宝似的从香囊中掏出个精致的药瓶来,又想起刚才在过厅的一场争执,他叹了一口气,默许了元宵的施为。
元宵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盖在双膝上的白绒毯,外袍之下,凌冽双腿膝弯上缠着一圈圈厚厚的绷带,绷带已被血染透,且那绷带缠得时间有些久,是他们还在北境时草草包扎的。
这小半个月以来,王府被那些奉新帝之命的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请来的太医也推三阻四地不加医治。元宵实在没法,才冒险出府寻药,结果那绷带拆下,伤口早已溃烂。
元宵心里发酸,当场就哭了。
“他、他们混蛋……”元宵一边取了淬火尖刀剜去腐肉,一边小声骂道:“他们忘恩负义!他们、他们不是东西!”
凌冽双膝被箭射穿,自战场中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却又被新登基的小皇帝软禁,对外称的是看护养病,实则就是软禁。元宵打小儿就跟着伺候,自知锦朝有如今安宁,都是郭老将军一家子和镇北军用命换的。
像外头姓林的那头肥猪,多半只会在朝堂中算计,蝇营狗苟、为点蜗角虚名去算计人心,将北境战士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都当成了功高震主。
“一帮子无胆鼠辈,就知道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本事他们也上前线去打戎狄啊!”
凌冽疼得浑身冷汗,撑着用手点了点元宵的脸:“聒噪。”
他手指冰凉,冻得元宵一激灵,再不敢多说一词,吸了吸鼻子,手底下动作飞快地上好药,重新缠好伤口。按给他药的大夫所言——他们家王爷这双腿,多半是废了。
但事无完全,元宵抿抿嘴,总还揣了微末希望。
正收收拾着,缓过那阵劲儿的凌冽却忽然开口,“以后取药的事儿,你别自己去了,让羽书另想个法子。”
元宵扁扁嘴,想也知道那姓林的胖子这段时间肯定会盯着他了,“那我去放信鸽。”
凌冽古怪地挑了挑眉,然后示意元宵看向石桌。
这时,元宵才发现,在那一堆书卷后,竟有一只漆红的小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飘香四溢、隐约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盅。
“这什么啊?”元宵记着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这个。
凌冽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
结果,元宵一掀开盖子,脸色就骤然变得惨白——那白瓷小盅里,分明地躺着只鲜嫩的鸽子,而鸽子腿儿上,还堂而皇之地绑着一只刻有“宁”字的铁环。
“……”
“今早厨房送过来的,”凌冽漫不经心地拿起书,轻轻揭过一页,“说是新鲜滋补。”
元宵打了个寒颤,北宁王府的信鸽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虽不比军中那样机灵,却也是万里挑一。这一只是他今早才放出去的,怎地就被人射落下来,堂而皇之地炖成了一盅汤。
警告和威胁之意明摆,元宵当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不是,王爷您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呢?”
凌冽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书页——是谁用数道圣旨催逼他回京、又是谁宁可调动羽林卫也要将他软禁在王府里,对外宣称养伤、却连最基本的金疮药都不给?
着急?
他可没什么值得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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