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米红得渗人,凌冽本不打算用,但小蛮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中盛满了期待,他实在不忍,便只能命元宵取来一只素银小匙,银色的小汤匙精致得很,上头还雕刻着貔貅纹络。
吃之前,他犹豫地睨了小蛮王一眼:这小混蛋若敢悄悄在米饭里面掺自己的血——
结果,入口的米饭甜丝丝的,口感同中原腊八吃的八宝饭相近,却糯糯的、没有八宝饭那样粘牙。
凌冽多少有些讶异。
小蛮王托着腮、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笑,“锅锅喜欢就好。”
其实乌宇恬风生得极好,眼窝深邃、眉形挺拔,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眸闪烁着璀璨光芒,只看一眼就几乎要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凌冽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多少有些恼,暗暗瞪了小蛮王一眼,就负气地将银匙插|在米饭上,“饱了。”
小蛮王一愣,而后耷拉下脑袋,小声地嘟囔道:“……可这素专门做的呢。”
专门?
听见这两个字,凌冽松开的修眉又紧了紧,他看了看周围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最终忍下来,没有当众下小蛮王的面子,只盘算着要找伊赤姆大叔点一句——
军中纪律严明,最讲究上下一体、同吃同住。
士兵们在外拼死拼活,为君王者却安坐高堂、闲坐享乐,这样的君王、将领必不会长久。
凌冽看着小蛮王,只盼这人只是在他面前卖乖撒娇,别当真学了项羽、周幽王。
饭后,大军便收拾着准备赶路。
凌冽虽来得急,随身惯用的要紧东西却一样没落下。
这会儿,小元管事正忙着将那个凌冽昨夜抱着的汤婆子倒空、细细地收进他带来的几只木箱里,一边收,元宵一边嘟哝道:“王爷,您就不管管!一国大王、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怎么偏要讨您那素银匙!”
“一只小汤匙,”凌冽坐在案几旁,揉了揉额角,“许是蛮国没有呢?不过孩子心性罢了。”
元宵撅起嘴,最终忍下没有再提,他家王爷赤子心性,自不知道坊间有专门偷人贴身小衣的采花贼,有就喜欢偷窥人沐浴更衣的坏家伙,更不知道宫中有些太监,就喜欢捧着妃嫔鞋袜或者未洗的木著浮想联翩。
蛮国明明遍地都是银器!哪里会没见过什么小汤匙!
哼!谁知那、那人要走他家王爷的汤匙是要做什么!
凌冽不知元宵心思,他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到了案几上的几张纸,那些纸明显是从中原新购的宣纸,上头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墨迹,看上去像字,但拼在一起、又好像是符。
他有些好奇,伸手想将几张纸拿起来看看,元宵却怪叫一声,连连扑过来摁住他的手,小管事脸都白了三分,将凌冽的轮椅往后拖了拖,才道:“王爷,这个碰不得。”
“……这什么?”
“唔,”元宵挠挠头,先松开他家王爷微凉的手,神神秘秘道:“我、我也不知,但王爷,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儿您睡了,我就见他偷偷摸摸地潜进来,点盏小灯、坐在案几前,一边儿念您名字、一边儿往这上头画符。那神情看上去别提有多诡异了——!”
“念我名字?”
“可不!”元宵正儿八经地,“我还听见他叨念您的生辰八字呢!苗疆的蛊毒厉害,巫术同样不容小觑。王爷,京中对厌胜之术可是谈之色变,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作法、给您下什么死心塌地咒呢!”
“……”
元宵越说越认真,同时也越说越玄乎,小管事的语速飞快,一门心思将他从街头坊间听来的巫术细细数给凌冽听,说苗疆的巫术能够将人制成听话的傀儡,说苗女的巫术能够令中原所有的阿哥心甘情愿变成她们的裙下之臣。
“……噗。”
忍了半晌,凌冽还是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逗乐了,不过元宵这么一提,他才能从那些糊了的字迹中,隐约瞧出个“凌”字。
“王爷您笑什么啦!”元宵急了,“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凌冽摆摆手,唇边却还是挂着隐不去的笑意,“我不碰就是。”
元宵气鼓鼓的,他家王爷明显就没听进去!
结果两人正说着,中军帐却被人从外头急急掀开,小蛮王像掉了魂儿般闯进来,见凌冽和元宵在案前,他脸都吓得白了好几分。
在凌冽还没反应过来时,小蛮王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卷走了案上的那一沓“鬼画符”,他神情躲闪,难得没敢看凌冽,低声说了句“锅锅窝、窝们马上就要出发”就匆匆离去。
“哼——”元宵叉腰,“王爷您看他这心虚的模样!那东西肯定是巫术!”
凌冽不置可否,他目力极佳,可准确地捕捉到了小蛮王掠出大帐时通红的耳廓。
○○○
有战象打头阵,数万蛮国勇士的行军速度极快。
午后自狐仙渡出,他们一鼓作气地翻越了一整座山。那山峦同北境不同,皆如小蛮王带他去看的石林一般,灰褐色的石壁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山上草木不繁,只有浅浅一层碧绿的地衣。
再往西,山峦的走势也渐渐变缓,水声也渐响,越靠近百越,河流溪水便也愈发多起来。
行军时不便生火,晚饭便用干粮对付,蛮国勇士们照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凌冽坐在轮椅上,就着元宵递过来的一碗热汤,缓缓将干硬的扁饼吞下。
其实在北境军中,他跟着镇北军还啃过树皮,这扁饼,本也吃得。
可元宵不依不饶,大有他不喝热汤就要当众哭嚎的架势,凌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从了。
结果这幅模样落在那个纤细的小勇士眼中,就成了娇贵,他忍不住鼻孔出气,小声地抱怨道:“王妃还真娇气——!”
那勇士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中原人本就细皮嫩肉的。”
小勇士撇了撇嘴,眼中却更燃起一丝掩不去的熊熊妒火,时不时盯着凌冽瞧。
大军今夜驻扎的地方,唤名青溪,也是个开阔的平原,只比狐仙渡多了许多条水,称得上是个河滩。赶路劳累,元宵烧好热水后,就伺候着凌冽早早歇下。
可凌冽这些日子睡得多,睡到半夜就自然醒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凌冽躺在床上怔了怔,而后屏息,慢慢地转过头去——如元宵所言,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帐内,正乖乖跪坐在案几前。
即便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凌冽还是第一眼就看清楚了案几上放着的红色庚帖。
庚帖上,是他亲手写的字。而小蛮王却认真地五指握拳、孩儿般一把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绘他的名字,一遍写不好、就再练第二遍,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凌冽眸色微动。
他习字的年龄早,一来是他生母去得早、明帝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字的缘故;二来他被接到皇后身边时,时为太子的文帝已在念书,皇后担心人言议论说她苛待养子,便命太傅一并教过。
老太傅教他握笔、临帖,落笔皆是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如今他看小蛮王,倒无端想起在东宫里那个肆意妄为、将墨汁抹得老太傅满袖都是的自己。
凌冽低头,唇边闪过一抹薄笑,而后他借着外头的风声,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起了身。
小蛮王态度认真,可习字这事儿断不是认真就能办成的,还需名师引导、需多年临帖和演练,更需要天赋、悟性。凌冽看他画在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想笑,小蛮王闷闷地丢了手中的笔,瞪着那一团黑黢黢跟自己置气。
他不再端正地坐着了,而是颇没什么形象地趴下来,将脑袋搁到案几上,金灿灿的头发散开,像金线绣好的锦缎一样,他闷闷地捏着墨笔,又在那糊成一团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过这次,他没有歪歪扭扭地学写中原汉字,反而是将那墨笔,当成了寻常的小树衩,而铺开来的一沓宣纸,则变成了河滩上堆起的累累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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