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愣了一下,想要拒绝。这时汉娜探出身子抓住他的斗篷,他这才垂下眼睛,上了马车。
“掉头,去码头。”安塞尔吩咐了一声车夫,也跟着进了车厢。
汉娜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捂着脸抽泣着,莫里斯坐在对面很拘谨地坐得笔直,但是从揪紧的手掌与目不转睛的神情能看出他真的很想上去安慰一下。
安塞尔掏出手帕递给汉娜,然后看向还比较冷静的莫里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里斯知道他们的行迹太过可疑,连忙解释道:“请男爵大人放心,我和夫人……”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要送夫人去码头坐船回她的故乡,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坏了,恰好您路过向我们伸出援手……”
“我看你们一直很慌张的样子,是在躲坎森公爵吗?”安塞尔从之前莫里斯不上车的举动就知道他们不是私奔,更不是仆人为了钱财诱拐女主人的故事,他此时更关心的是他们遭遇了什么:“你们身上的伤也是因为他吗?”
说到“伤”的时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揭开别人的伤疤。
汉娜还是听到了他的问题,不等莫里斯回答,突然抬头,泪水涟涟道:“他逼我将带来的嫁妆地产都转到他名下,我不同意想要离婚,他便把我锁进房间里……”
“争执之中,我撞到了酒柜……”汉娜说着似乎又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她捂着胸口从酒柜上转头,看见曾经文质彬彬温柔体贴追求她的丈夫举起展柜中的珍贵花瓶,下一瞬间,花瓶在眼中快速放大,一个黑影冲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是莫里斯救了我,但是他的手也受伤了……接着坎森将我关了起来,莫里斯趁他不在爬上窗台将我……抱下去……”
“他想杀了夫人!”莫里斯愤怒地补充,然而汉娜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好像心已经死了一般:“他不会杀我的,只有我活着,他才能领我的年金,很丰厚的一笔钱,他舍不得……”
安塞尔震惊得无以复加,脑海中维恩咬牙切齿的仇恨表情浮现,他此时好像有些理解了。
只是坎森公爵伪装得人模人样迷惑了所有人,不仅为医院增加床位,也第一个跟着响应招募残疾工人的企业家,没想到私下却对妻子这么残忍贪婪。
马车抵达码头,安塞尔目送着他们走向驶向德国的轮船,神情怅然。
“我们还要去公爵府吗?”马车夫悄悄询问道。
安塞尔摇摇头:“回庄园吧……”
之前威廉担任警督的时候,来庄园和他闲聊一个绅士与妓.女因为钱财纠缠不清的案子,威廉侃侃而谈他的推理思路。一旁坐着的维恩抬眼,冷冷地插了一句:“为什么你的推理总是从假定那个绅士是好人出发,然后试图让那个女人给出证据证伪呢?”
威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就在安塞尔以为要冷场时,威廉闷闷地开口,自嘲地笑了:“哈,你说得对,可能是因为我也是一个绅士吧……”
案件的结尾真的是绅士想要吞没妓.女的积蓄反过来诬陷对方勒索。破案那天,威廉又提着红酒来,和维恩对坐着默默喝酒。
人们总是会在遇到需要价值判断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偏向和自己阶级更接近的人。
就好像他明知道坎森公爵不算是什么好人,却还依旧在维恩控诉坎森罪大恶极时,要求维恩给出证据证伪“坎森公爵不是罪大恶极”这个命题。
维恩说得是对的——难道自己从来都没给过他真正的信任吗?难道自己对他的爱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吗?
安塞尔的心里突然空空的,悔恨的心情慢慢发酵。
马车再次放缓速度,人声嘈杂传入耳朵。
安塞尔疑惑地掀开车帘,车夫一脸无奈:“少爷,路上全是人堵死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反正今天的时间都空了出来,安塞尔也不急,直接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人群方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坎森公爵的新工厂。
他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和马车夫打了个招呼,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近前,他才弄清为什么这里围着这么多人,原来在这这座工厂的天台上站着一个要跳楼的人。
安塞尔仰起脸,五层楼十五米高已经超过了人的视力极限,加上临近正午的天光刺眼,他看不清那个寻死的人的脸,也看不清他拉着的横幅上写着的诉求。
“那是谁?”安塞尔拍拍旁边正在侃侃而谈的男人,问道。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安塞尔还真问对人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啧着嘴:“可怜哦,这老格瑞瘫痪在床,孩子不是死就是病,家里全靠大子撑着,但大子又是个独臂……”
安塞尔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猜测在工厂闹事多半是为了讨薪,于是对男人说:“你认识他的话,可不可以上去帮我劝一下,就说我愿意支付他被拖欠的工资……”
“劝什么,他要工资有什么用。”站在前面的妇人回过头,加入他们的对话:“他被这个老板骗惨了,当初说招残疾人,结果拿到补助之后又找各种理由逼他们自己辞职,有些人甚至还要赔那黑心的一大笔钱。”
安塞尔脸色苍白,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想想也知道这些穷苦的平民被威胁之后又能发出什么声音呢?坎森竟然钻漏洞,骗国家的补助,给了那些残疾员工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可是格瑞家的老大为什么敢将一切公之于众?安塞尔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瘫痪的老子带着其他病儿子喝药了,就因为不想拖累他。”妇人摇摇头,无不叹息:“药太苦,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糖都兑进去了……”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这极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楼顶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击破了人间与地狱的边界。
周围的人四散开来,只有安塞尔头晕目眩,呼吸不上来般地扯着领口,腿如同灌铅板。
“砰——”地一声炸响在耳边,安塞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鲜血溅了一身一脸。
温热的血顺着脸庞滴下,安塞尔张着嘴惊恐地低头,摔断脊椎的尸体在血泊中瞪大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
就好像命运一般,安塞尔认出这个人正是那天在马车前拦住他和维恩的人。他当时看对方身体状况比其他员工要好,也适应更多的岗位,便建议他去坎森公爵的工厂,因为那里的工资更高,却没想到……害了对方……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尸体上盖着一块红布,也就是安塞尔之前以为的写着诉求的横幅,现在看来上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是的,安塞尔早该想到他能有什么诉求,他只是一心想求死。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着红布上深色的血液慢慢浸透,若是地狱有文字,大概也不会比这个更加狰狞……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见尸体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只是痉挛,但他好像听见一声融入风中的呢喃:我不想死……
安塞尔惶恐地后退一步,突然之间大脑一片清明。
哪是没有诉求!一个人拿自己的命去交换,怎么会只交换一个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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