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鹤的声音低下去。
他听起来好像比自己还难过,蒋淮坐在对方身前,对左云鹤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知道或许自己该反抗单媛那种不知来由的恶意,但……
蒋淮有时宁愿单媛未曾对自己施予过善意,以至于他每次反抗之前,想起的就是六岁那年自己摔破头单媛满脸泪水的脸,和八岁那年两人游玩时失足单媛紧紧把自己护在怀里的记忆。
正因为那些善意,才会让蒋淮在意识到单媛人性B面的时候,生不出任何对抗的念头。
感受着左云鹤贴在自己后背的炙热胸膛,以及对方那颗总是活力十足的心脏。
不想说已经被左云鹤安慰到的蒋淮:“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好了,我已经不会被我妈伤害到了。”
“可是……你刚刚,明明……”
左云鹤心有余悸对方刚刚的模样,像是岸上暴露在阳光下濒死的鱼,进气少出气多,一阵后怕。
但依着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对蒋淮的家事置喙太多,这毕竟是一件只有当事人才能冷暖自知的事。
半晌,他才有些沮丧说着:“我想要保护你,不想你受伤。”
蒋淮现在的心情像是什么呢,他笑笑,好像是过去深入骨髓已经被他刻意遗忘的伤口,被人翻出来再次伤害的同时,也被另外一个人怜惜,小口的吹气落在结痂的伤口上,痒得他忽略了疼痛。
“我之前那句话说的是,弟弟好棒。”
蒋淮调笑出口,“还满意自己听到的吗?”
左云鹤其实知道那句话的口型是什么。他本就时刻注意蒋淮的动作,不过简简单单四个字,他怎么会看不清。他那时冲进去,完全是因为蒋淮探出身子跟他讲话的模样实在太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舞台剧中说着要与恋人私奔的朱丽叶。左云鹤故作不开心,“为什么叫弟弟啊……”
他后面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蒋淮没能听清,“因为你比我小啊,弟弟。”
“等下最多再留一个小时,我就要回去了。”蒋淮看了眼屋里的落地钟,从左云鹤怀抱里挣扎出来。
这一不留神,两人在这也抱了太久了。单媛突然来这一趟,估计是有什么事要说,蒋淮伸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
“今晚不能住这吗?”左云鹤担心地看着蒋淮。
“团子还在家里呢,我要回去照顾他。”,蒋淮看出左云鹤眼底明明灭灭的后怕,他蹲下身,“我真的没事了,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
“你妈妈她经常来吗?”
蒋淮:“并不,自从两年前来过一次,中间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我可以自己处理好的。”
虽然不知道时隔两年单媛突然来访的原因,蒋淮走神想了一圈也没有头绪。
左云鹤:“那好吧,等下你在我这吃个饭再回去。”
蒋淮坐在沙发,双腿盘在软垫上。
换了一身家居服的左云鹤依旧相当耀眼,头垂着正认真进行着眼前的事物,瞳孔的浅咖色,好像冰雪融化洗涤而成。
蒋淮头往后一仰,静静欣赏对方慢条斯理但娴熟异常的动作,看起来就是做饭的常户,和自己一点都不一样,蒋淮低头,反思三秒自己那宛如三级残废的厨艺。
虽然和左云鹤讲了自己没关系,但当蒋淮站在自己家门口时,还是不可避免紧张起来,只是单媛在过去经年累月中刻进他骨子里的戒备。
蒋淮深吸一口气,拽掉自己后脑的发圈,才输密码走进家门。
“喵——”
出乎意料的猫叫,蒋淮慌张走出玄关。
单媛还坐在沙发上,只是已经脱了外套,她膝头上趴着橙色的小团子。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笑意乍现,细小的纹路出现在她的眼角,俨然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小淮!你回来了。”
“嗯。”,这副少女作态让蒋淮喉头发涩。
单媛是个矛盾的人,她分明已为人妇,却看起来总像十几岁还在为试卷发愁的女学生。分明在那么多时候想当个称职的母亲,却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蒋淮一阵恍惚,在他还小,没法分辨单媛话中恶意的时候,他在敏感的青春期惶惶了许久,才最终选择断绝与大部分的交流,以期这样来保护自己。
“小淮,他好可爱,猫咪叫什么名字啊?”
单媛看起来和团子玩得很开心,任由团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图,团子身上橘黄色的被毛沾得单媛的裙子变了色。
蒋淮清了清嗓子,“……团子。”
听见自己名字的团子,小炮弹一样急着跳下沙发,钻到蒋淮脚边,跳着去扒蒋淮的手,直到蒋淮把他抱在怀里,团子才安稳找了个位置,停在蒋淮怀里。
“你小时候也像他似的,”,单媛的目光放远,好像陷入了回忆,“还走不稳路,一喊名字就会奔着我跌跌撞撞跑过来,中间摔倒了也不哭,乖乖自己爬起来继续向着我跑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走在楼梯边,一脚踩空,差点从围栏中间掉下来,还好呜呜咬住了你的帽子。”
呜呜,是只快70斤的大金毛,是在蒋淮出生时进入他们家的。一人一狗陪伴着长大,直到十八岁那年呜呜寿终正寝,蒋淮趴在呜呜的棺材前跪了一夜,站起身后就决定从家里搬出去。
蒋淮不太懂单媛现在忽然开始讲这些家常的意图和目的,十八岁离家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少了,这种坐在一起聊过去更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才会发生的事情。
心底的异样感越来越强,蒋淮忍着想出口打断单媛的冲动,静静听着对方的回忆。
“……你之前很喜欢吃橙子,不管到哪里总嚷着要吃橙子。”
单媛停了一会,似乎是在纠结,她继续开口,“往后妈妈不会来找你了。”
蒋淮这才把目光投到单媛身上,她垂下头,手指揉搓在一起。
单媛:“妈妈其实很难喜欢你。”
好像是长久以来被自己自欺欺人盖在心底的刀剑忽然苏醒,几下就把蒋淮的心戳地呲呲漏风。
单媛还在继续:“妈妈努力去做个好妈妈,但看起来还是失败了。妈妈不是自愿怀上你的,妈妈没办法对着你这张脸释然,你看上去,太像你父亲了。”
父亲,蒋淮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过这个词,这个词已经缺失了蒋淮这么多年的人生,突然冒出来,实在让蒋淮不知作何反应。
“妈妈以为自己能喜欢上你的,以为自己能原谅那些遭遇。”
“妈妈是被强迫着生下了你,妈妈真的努力了,但妈妈实在不甘,若是……若是没有你,妈妈该活得多自在啊——”
单媛的嗓音带上了啜泣声,话里内容也左一句右一句,听起来逻辑混乱。
蒋淮胸膛间那颗心脏确实不知如何才好,废纸一样被人揉成一团,又扔进垃圾堆。
他在想,单媛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吗,因为他出生了,因为他是单媛的孩子吗。
蒋淮心间生出荒草一样疯涨的荒谬。
他现在终于明白,单媛对自己新家庭的孩子那般不似作假的温柔都是真的。几年前他见过一次,还以为单媛改性了。
原因原来在这里,因为那个孩子不是蒋淮。
单媛可以对所有的孩子好,但那个孩子不能是他。
单媛:“小淮,妈妈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妈妈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妈妈要认真开始新生活了。”
“你……以后也不要来找妈妈了,小淮——别恨妈妈。”
单媛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妈妈最后给你的东西,妈妈走了。”
像是被什么洪荒野兽追着,单媛挎着包和外套,匆匆离开。
“咔嗒。”
门锁落上的声音惊得蒋淮一颤,他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银行卡上,特地换了黄色长鼻子方块的外封,黄鼻子方块笑得正开心。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