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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猎雁(38)

作者:阿哩兔 时间:2024-09-19 08:30:11 标签:前世今生

  眼睛看不清后,很快随之失去的便是嗅觉、味觉。

  闻不到如影随形鬼魂一样缠着他的苦涩药味,也尝不出那些每天往自己嘴里塞的东西是食物还是药材。

  没了感官,阿雁自然也就不知道,鼻血一滴滴落在碗中,他捧着一碗带血的米粥,无知无觉吞咽的模样有多凄惨。

  明明太医都说他没几日好活了,烬冶还是一碗药一碗药地给他灌下,怎么都不肯收手。

  阿雁苦涩地想,烬冶这是有多恨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用药吊着他的命来折磨他?

  他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吧……这还不能让他泄愤吗?

  不过转念一想,他倒是也能理解烬冶此时的感受。

  灭国屠城,家破人亡之仇,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

  幼年,他尚未记起一切时,浮水镇上的那代人都是经历过战乱的穷苦百姓,他亲眼目睹这些人为了温饱受尽苦楚,他当时不也曾和爷爷抱怨过,痛骂风霖国主搞得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个残暴不仁的昏君。当年的自己又怎能想到,他竟然会是他口中这个昏君的孩子。

  他不认可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那样的一个畜生,只要一想到自己体内竟然流淌着和那人一样的血,便恶心到无法忍受。

  他宁愿从未被生下来,或者是当年被一刀砍死,都比现在好。

  作恶的畜生死了,他留下的亡崽,自然也是个小畜生。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认识的人都受过伤害,他就难以释怀。

  他的亲生父亲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烬冶的,江如良的,还有数不清的……那些千万百姓。甚至有可能救了他一条命的爷爷,也曾遭受过苦难,受过牵连。

  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而自责和愧疚也快要将他的灵魂压垮。

  他的体内流淌着那个禽兽的血,他便也注定不能在南宣的土地上活下去。

  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他本该早早就冻死在路边,爷爷送给他一条命,他得了本不该得的东西,终有一日都是要还回去的。

  上天在收回他的生命之前,要让他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生活。

  最爱的爷爷离世。

  缓慢发作的致命毒药。

  以及,误认良人……交付真心的,虚假情爱。

  这些都是他该还的债。

  债还清了,他就可以上路了。-

  “花落了。”

  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时辰和季节。他问起院子里的木棉树,朱雨喃喃道:“昨夜下了一场暴雨,花都被打落得不剩下几朵了。”

  阿雁昨夜昏睡,晌午才醒来,没听到雨声。

  他闻言点点头,脑中想起木棉树的样子,嘴角弯了弯。

  至少死之前也看到过这样美的风景,没有遗憾了。

  “该喝药了。”

  朱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哭腔,阿雁贴心地装作一无所知。

  听到朱雨远去的脚步声后,他才慢慢靠在椅子里,吐出口气,静静地感受暖风吹拂过他的脸颊。

  自己死了,朱雨该怎么办呢。

  烬冶应当不会为难他吧。

  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个小太监,毕生都只能待在这宫里了,他又会被调到哪里去呢,还会继续被人欺负吗……

  他闭上眼睛,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颊边的发微微动了动,有些痒。不是风。

  是有人在摸他的脸。

  他最近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连有人进了屋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朱雨,但下一秒就意识到不是。

  来人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力道轻柔又小心,生怕弄醒他似的。——朱雨不会对他这样做。

  他没有睁眼,没有动作,假装还在睡着。他想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直到来人整个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颊边,虚虚捧着他的半边脸,久久没有挪开。

  几乎是顷刻间了然。

  他现在一定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吧。

  他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东西离得太远,他就只能看到斑驳的色块,细节是完全无法看清楚的。

  他现在连镜子都不照了,一个是看不清,一个,是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自己。

  不过,烬冶看到自己的惨样,大概只会更痛快愉悦吧。

  “陛下。”

  “嘘。”

  去而复返的朱雨冷不丁看见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小小地唤了一声。烬冶立即让他噤声。

  “药。”

  随后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勺子碰撞碗沿,温热的液体沿着唇缝钻进自己口腔,顺着喉咙滚下。

  他和朱雨两人一来一回,倒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是自己以往因病昏睡时,烬冶也曾像今天这样来偷偷看过他吗?

  一碗药灌到最后,又不可控制地开始反胃,他装着睡不安稳的样子躲过那把递到嘴边的勺,烬冶搁下了碗,掰过他的脸贴了上来,嘴对嘴将药如数灌下。

  朱雨将一切看在眼里。平时阿雁醒着的时候,一碗药都要分三次,停停歇歇才能全部饮下,此时见阿雁睡梦中被灌药,难受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朱雨看不下去,忙不迭扑通一声跪下,磕磕巴巴小声道:“陛、陛下……公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没、没几日了,您,您就别……”

  喂完了药,烬冶用帕子擦去阿雁唇边溢出的药汁。

  他手上动作温柔,声音却冰冷刺骨:“你真是胆子大了,愈发猖狂。”

  “是被他宠管这么些时日,就真的以为自己也成了半个主子,忘了真正该效忠的人是谁?”

  被烬冶说了几句,朱雨许是吓到了,彻底噤了声。

  “将你调来他身边,是让你看着他,先前匕首的事情还未和你算账,你连自己分内的事都做不好,不想要你这颗脑袋了吗。”

  “陛下…陛下饶命……”

  “今日你能飞上云端,明日也能坠入谷底。别忘记你脖子上的绳索拴在谁手里。”

  朱雨哆哆嗦嗦应了:“是……”

  教训完朱雨,烬冶又在他这边留了会儿,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看着他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烬冶为他盖好身上的毯子,起身离开了。

  朱雨送走人回来,椅子上的阿雁已经睁开了眼睛。

  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阿雁那双浑浊无神的眸子便直直望向了他。

  “你醒啦……阿雁?”话停在中途,椅上的人脸色比平日里还要惨白。

  他以为他哪里难受,赶忙扑到他身边问道:“是哪里又疼了吗?”

  阿雁视物不清,哪怕朱雨在近处,他也只能看到一个勉强的轮廓。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他进宫那日开始,朱雨就是烬冶送来看管他的眼线。

  他一直感叹朱雨对他好,现在他已经无法分辨这些好是不是也是因为君命不可违。

  烬冶从未,哪怕连一丝信任都没有给过他。

  世上的真心,就这么难求吗?

  没有一个,就没有一个……

  “朱雨。”

  “什么事?”

  “扶我去院里走走吧。”

  “可是你的身体……”

  “无妨。”

  朱雨拗不过他,小心搀扶着他来到院中树下,阿雁上前一步撑住树干,手掌摩挲着粗糙的树皮。

  他仰着头,却什么都看不清。

  问:“还有花吗?”

  朱雨也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前些日还开得正盛的花树,如今只剩下凌乱纷杂的光秃树枝。

  “还有一些。”朱雨说。

  阿雁哝哝道:“……是吗。”

  他愈发地沉默寡言。

  过了两天,一样东西送到他屋里。

  朱雨说,那是一件红色的嫁衣。

  嫁衣很漂亮,繁丽的拖尾上绣着精细的牡丹与蝴蝶,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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