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上(37)
只是依靠仿制别人家的东西挣钱,终究还是有些理不直气不壮。若说不做这燕儿飞,除非是他脑子有坑,自打这东西一被做出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了,这车子将来必定是要掀起一股风潮。
再者,那罗三郎画的大饼着实太诱人,只要一想到那些刻着离石殷氏字样的车轮在那长安城中满地乱跑,他这颗七老八十的老心脏忍不住也要怦怦直跳……
第37章 黎民
殷家阿翁大名殷枓,排行第六,如今他的那些兄弟们俱已入土,在他这一辈,便只剩下他一个了。
叔伯家堂叔伯家的兄弟也通通都走完了,于是殷家这一群小辈,自然就全都归他管。想当初兄弟几个还为选谁当家的事情较量许久,如今想来,还是多活几年才是正经。
当年的殷六郎,那也是风姿卓绝的人物,年轻俊美,大好儿郎,于木工一事,自幼便有着过人的悟性。
他十五岁便能造风车,如今那台风车还在人村子里用着呢,十七岁那年,他曾在小河村造过一台连机碓了,一时间扬名甚广,莫说是在这离石县,就是在那太原府,也是有人知道他殷六郎的,只可惜前些年一场大水,把那连机碓给冲走了。
殷枓年轻时曾经数次想要出去闯荡,奈何世道终究是不太平。
娶妻生子,这一晃眼,大几十年便过去了,谁能料到,当初那样一个风流人物,如今竟能变成这样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臭老头模样。
叹一声,岁月当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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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也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在去往那西坡村的时候,殷枓是带着一个自己做好的车轮一起去的。
或是因为存了好胜的念头,这车轮做得比那衡氏父子做出来的还要精细几分,在那轮子中间的车轴上,按照上下右左的顺序,刻着“离石殷氏”四个小字。
罗用和衡玉在查看过这个车轮各个细节之后,又将它安装到院中那辆样车上面,让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一圈,查验一下这个车轮是否真的好用。
殷枓也不怕他们查验,因为在制好这个车轮之后,他自己便已查验过了,又几经调整,最后才得出满意的作品。
衡怀骑着车子出去溜了一圈回来,果然也道这车轮好用,于是罗用便让衡玉殷枓两人签了一个订货合同。
第一比订单下得也不大,就是一百个燕儿飞车轮,每个车轮二十五文钱,半月之后交货,衡玉这边先给殷枓付了三成货款作为定金,也就是七百五十文钱。
殷枓收下定金,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自己那一份契约,小心叠好,收入怀中。
然后他又从罗用小店里买了二十条车轮垫,道是自己那边如今并无这车轮垫的货源,之后一段时间可能还需要从罗用这边拿货,罗用道是无妨,尽管来拿,他这边一条车轮垫的收购价是四文钱,卖与衡氏和殷氏的价格也是四文,自己并不挣什么差价。
殷枓怀里揣着契约和定金,手里提着一捆车轮垫从那小店内走出来,行到院中,见衡家一个年轻儿郎正在院子里教授几个村人制竹链之法,那些村人亦是有老有少,其中不乏衣着破旧形容枯槁之人,一看便是家境贫寒,一时间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从前年景不好的时候,殷枓也曾跟着父母兄弟一起过过苦日子,如今成了当家人,养家糊口的担子一肩挑,自然知道挣钱的不易。他们殷氏儿郎到百姓家中去替人打制门窗家具,一天也只得些许钱粮,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做,家中又有那许多妇孺小儿……
那罗三郎给他开出一个车轮二十五文钱的价格,着实厚道,从他那里买了这许多车轮垫,对方亦是分文不赚,虽说是合作,但殷枓总觉得自己是占了对方的便宜的。
至于那衡老儿,师父当前,也没他说话的份,自然是罗三郎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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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衡玉并非那般没有话语权,罗用还是很尊重他的意见的,毕竟是专业人员,而且罗用自己也并没有想要把持这门生意的想法。
为了这燕儿飞的买卖,衡氏父子在县城看中一个大院,就挨着牛家粮铺,也是一样的格局,后面是个大院子,前边是店面,地段不错,地方也足够大,就是价格贵点,一时间便有些犹豫。
罗用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近来的积蓄借给了他,再从其他弟子那里凑一凑,很快便让衡玉把那院子给买了下来。
在罗用看来那个院子一点也不贵,他们将来若真能把这燕儿飞的买卖做起来,南来北往肯定会有很多商人前来离石县买货,到时候这房价地价,肯定统统得涨,估计连那汤饼铺里的汤饼都要涨一涨。
买下那个院子,又稍作整理之后,衡氏父子便把打造燕儿飞的工作搬到那边去做了,那边院子毕竟地方够大,县里人口也多,闲散劳动力自然也比村子里更多。
他们那边刚开动起来没两天,马上就有不少镇上的百姓过去找活干,精细的活计做不了,砍柴伐木总做得吧,那些买来的木材要先把它们锯成一截一截,然后再按照各个零部件所需要的木材大小,剖成各种大小不同的规格,这些都是辛苦活,也没多少技术含量。
差不多也就是那几天,殷氏也在自家的家具铺子旁边开了另外一个门面,名字就叫殷记车轮行。
一时间,离石县中很是热闹。县中许多妇人都想接那车轮垫的活儿干,还有刹车线,刹车片等零碎。
殷氏车轮行那边也收车轮垫,不过他们却并不是谁人拿货过来都肯收,想要卖货给他们,就得先去店里做过一番考校,待验过了手艺,核实过身份之后,还要留下十文钱作为押金,然后殷家儿郎便会给来人般出一个燕儿飞的木头轮子,就只一个光轮子,车轮垫和外面的羊皮都没有。
然后便叫这些人将车轮搬回去,按照这轮子的大小做车轮垫,做出来的垫子既要套的上这个轮子,又不能太松,而且硬度也要达标,太软的他们就不收,至于价格,便按罗用他们先前收货的价格,四文钱一个。
虽这殷氏要求有些苛刻,但是他家这个活,在离石县城中,依旧有许多妇人抢着要做,因为这四文钱对她们来说并不易得,若是那手上有劲干活利索的妇人,至多三五日便能纳出一个车轮垫,一个车轮垫四文钱,一个月便也能得三四十文,这还只是刚开始,将来若是做熟了,速度应是还能再快一些。
对许多生活节俭的人家来说,有了这些钱,家中再有其他一点收入,便也够养活一家老小了。虽也要些布料钱,但在他们当地,这种没有经过染色的粗麻布,价格也并不是很贵。
得知殷氏那边也开始收车轮垫,罗用便让他那些弟子到各村卖货的时候,顺便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就说西坡村的罗三郎家已经不收车轮垫了,县城的殷记车轮行要收,叫他们去那里,另外也把那殷记车轮行的要求给大伙儿说了说。
至于那些先前没得到消息,已经在家里做了车轮垫还没来得及卖的,罗用就让这些弟子顺便给他收回来了,横竖这车轮垫也是消耗品,备一些放在店中也没什么坏处,就算卖不出去,他还可以自己用。
衡氏父子的造车摊子搬走了以后,罗用这边便清净多了,那些想要学做车轮垫的竹链的,也都往城里去了,只偶尔依旧还有一些村人会做了一截一截的链条过来他这里买,这个东西罗用依旧还是要收的。
在这个金属制品还特别昂贵稀少的年代,用石竹子这个东西来制造车链,原本也是出于无奈,竹子的质地毕竟不如金属,于是车链子这个东西也就成了消耗品。
初时这些人拿过来的链子也是有大有小,待后来从罗用这边拿了几节衡氏父子做出来的链条回去做样子之后,尺寸慢慢也就稳定多了,待到这些人都做出了经验,基本上用眼睛已经很难看出有什么大小出入。
事实上,衡氏父子那边做出来的齿轮大小也不是完全稳定的。通常他们会一次性做出一批齿轮,然后将这些略有误差的齿轮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摆放在货架上。待到拼装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链条,再去货架上寻找相应大小的齿轮,只要能对上就行了。
自此,这燕儿飞的生产基本上也算是上了轨道,剩下的主要就看衡氏父子了,至于另外的零件加工外发之类,毕竟在他们这片地方上,目前也没有很多个像衡氏殷氏这样的家族,所以只好留待以后慢慢发展,一时半刻却是急不来。
忙过了这许多时日,罗用终于也能松松神经,每日里只管在家里干些杂活,要么就去地头上看看。
他家那五亩小麦收回来以后,地里头又种上了豆子,全部种的黄豆,因为他家目前主要还是依靠豆制品挣钱。
前些时候,太原郭氏那边运来三百斛豆子。
原本约好是先运一百五十斛过来的,许是因为郭家那边拖延太久,有些愧疚,于是便大方了一回,头一回便运了这三百斛豆子过来,这些豆子被罗用在村子里,以五文钱两斗的价格卖出去大半。
虽然春季也能种豆子,但村人不愿意耽误粟米的种植,所以在他们这里,春季种豆子的人并不多,一般都要等到夏秋,收了麦子粟米之后,再种豆子。
在眼下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没多少豆子了,于是罗用最近这批豆子就卖得了不错的价钱。
说到种地这些事,早前刚收完麦子那会儿,罗用也跟人到县里去交过一回地租。
这个地租倒是不重,每亩地只需交二升,只是另外还需交些租脚,作为官府将粮食运往各地粮仓的费用,这个租脚就没有定数,想来各地应是不同。
这时候的赋税,除了租庸调这三样,另外就是地租和户税。租庸调和地租也是比较简单明了,都有固定的数额,只那户税,又有把它称之为杂税的,其中又分大税、小税和别税。
这个相对就麻烦些,也没有明确规定交多少,不同州郡,收取的户税总金额也不同,当地官员就根据那个金额,将它们分摊到百姓身上,这一层又一层的,想来油水应该也是不少。
待过了秋收,才是真正到了交税的时候,那时候老百姓家中有粮食,一般官府收税都在那时候,为了不耽误耕作,一般徭役也都安排在秋收后和开春前的那一段时间。
以罗用现在的年纪,徭役离他还是远了点,这时候规定男子二十一岁成丁,然后便有每年服徭役二十天的义务,当然,服役的地点如果比较远的话,那些花在路途上的时间肯定就要算老百姓自己的了。
不过好在还可以输庸代役,只要交够了布和麻,就不用去吃那个苦头,除非是遇到强征那种倒霉事。
以罗家现如今的收入水平,倒也并不十分担心赋税问题,不过他依旧还是可以感受到赋税徭役给当地百姓带来的压力。
都说初唐赋税轻,也许这个轻重,原本也就是相对而言,只要不把人给逼得没了活路,便算是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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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小河村中,邹里正家。
邹里正这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用镰刀给一个铁竹片挖孔,他最近偶尔也在家里做几节链条,十节竹链能换得两块糕,只是做来也是不易,他一般没什么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做做。
上回逢五,他将自己攒的那三截竹链拿出来,引得家里这群小孩一阵欢呼,手里抓了链条,撒丫子就往那西坡村跑,这么远的路,也是不嫌累。
“阿翁,我瞅着这猪好像又肥了。”猪栏那边,几个小孙子正拿着猪草逗猪。
“你们天天喂,它自然是要天天长。”邹里正往自己手里头的竹片上吹了一口气,抬头往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道。
“阿翁,我们要等到甚时候才能有猪肉吃?”一个小娃娃蹲在猪栏前,回头问他阿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