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四)(13)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5:20
标签:强强
中年男人落寞久了,难得遇上个肯同他多说两句闲话的,拉着司马绍聊了半天,最后又叹道:“如今这世道……”他说到这儿再没了下文。
王悦在一旁瞧着司马绍,司马绍安慰了那男人几句,有小姑娘上来买香囊,司马绍说了句不便打扰他做生意便要带王悦先行告辞了。
王悦倒也没说什么,瞧了他大半天,又瞥了眼一旁那偷偷看向司马绍的两个小姑娘,终于极轻地笑了下。许多的不如意被短暂地抛在了脑后,小雪夜的风徐徐吹过建康街头。
两人在街头坐下了,司马绍揪着刚买的那盏兔子灯的耳朵,抬手将灯递给王悦。
“给我?”王悦颇为诧异。
“嗯。”司马绍将兔子灯放在了王悦的手边,又转过头去点了壶酒。
王悦瞧着手边那只竹青色兔子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望了眼司马绍,“你今夜兴致不错?”
司马绍喝了口酒。他望着王悦的身后,上元节被自家哭闹不止的幼弟扯出来买东西的谢家大公子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下一刻男人的视线便落在了王悦的背影上,司马绍没说话,抬手喝了口酒,望着一无所知的王悦忽然问道:“你想离开建康?”
王悦点了下头,记起司马绍上回吐血的凄惨模样,想也没想地伸手从他手中将碗夺了下来,“别喝了。”
大晋的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手心,一顿。
王悦瞧着他那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觉得自己该笑一笑,毕竟如今瞧见司马绍懵了可是件很稀罕的事,可他莫名没能笑出来,他望着司马绍道:“你多保重身体。”千言万语说出来也就这一句,多保重身体。
两人之间的恩怨到如今早算不清了,王悦也不想去算了,活着就好。
司马绍瞧着王悦隐隐的疲倦神色,又望了眼走近了的谢景,他用眼神示意王悦后头有人。
王悦随意地回头看了眼,下一刻抓着花灯的小谢安扑到了他怀中,吼了一声“世子”,王悦下意识伸手将人捞住了,随即感觉脸颊上被重重地亲了一口。王悦低头诧异地看了眼他,谢安忽然抬头又亲了他一口,亲得王悦一愣一愣的。
谢景望着谢安与王悦没说话,他抬头看向司马绍。
司马绍此次是微服私访,免了君臣之礼,他也没招呼谢景坐下,抬眸望着王悦的神色,王悦抱着吵嚷的谢安,神色有些晦暗,可低下头去谢安说话时眼神又柔和了起来。
“世子!”谢安将手里头的花灯举高了给王悦瞧,“兄长给我买的!”
王悦点了下头,拨了下谢安手里头的灯,“好看。”
谢安听了犹豫片刻,将花灯放在了王悦手里头,“送给你。”
王悦一顿,“送给我?”
谢安点点头,又道:“世子我好想你啊!你好久没来我家了!我问兄长,他不理我!”谢安坐在了王悦的腿上,样子有几分乖巧,他又道:“世子你为什么不来我家啊?我让兄长给你买东西吃,你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他眼睛忽然一亮。
王悦一时说不上来话,伸手将谢安抱住了,给他暖了会儿手。他没抬头看谢景。
“这位是谢家小公子?”司马绍忽然问了一句。
谢安刷一下看向司马绍,一双漆黑清亮的眼,他不认识司马绍,抱住了王悦没说话。
王悦看了眼司马绍,低声道:“要不回去吧?我送你。”
司马绍瞧了眼抱紧了王悦的谢安,意思很明显:你这走得了?
王悦轻轻拍着谢安的背,终于抬头看了眼谢景,谢景没说话,王悦心情复杂的低下头去,结果又给谢安抱住亲了口。王悦顿时无话。
谢安快闷疯了,谢万跟着叔叔去了城外亲戚家,家里头没人理他,他整日对着谢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瞧见个熟人,说什么也不要放王悦走。他瞧王悦犹豫,偷偷看了眼司马绍,心里头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忽然从王悦身上跳下去,蹬蹬蹬跑过去抓住了司马绍的袖子,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
司马绍一顿,说出去没人信,他平日里很怕小孩子,他连自己儿子都不亲近,何况是别人,他下意识要收回手,结果瞧见谢安眼泪下来了。司马绍的手僵住了。
谢安仰头哇的一声就哭了。
司马绍愣了,王悦也愣了,谢景在一旁瞧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安,没说话。
谢安抬手又要去抓司马绍,司马绍下意识起身往后退,“别过来!”
谢安哭得更凶了,委屈地望了眼王悦跟谢景,伸出满是鼻涕的两只手要司马绍抱,“抱!”王悦感觉司马绍要疯了,忙伸手去将扑向司马绍的谢安抓回来,“谢安!回来!”
王悦抓了个空,谢安一把抱住了司马绍的腿,心头正偷偷笑,一抬头直接给吓懵了。
司马绍捂着嘴,大口的血往外涌出来。谢安愣了,呆呆地松开手看向谢景,“兄长……”
“司马绍!”王悦猛地冲上去一把将司马绍扶住了,“司马绍!?”他抬手去擦司马绍的血。
谢景的眼神微微一变,他走上前去,谢安立刻躲到了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一张巴掌大的脸吓得惨白,谢景伸出手去给低头吐着血的司马绍把脉。
作者有话要说: 死不了……登基未满三年,不能死……
第112章 歧路
瞧见皇帝出事, 便衣的侍卫全涌了上来, 王悦扶着司马绍入了最近的一间铺子。
“怎么样?”王悦忍不住问谢景。
这头已经施针止住了血,谢景望了眼王悦,低声道:“没事。”他回过头对着侍卫道:“拿纸笔过来。”
司马绍缓缓止住了咳嗽, 抓了把手里头的血, 王悦扶着他, 看谢景低头写了张方子递给侍卫, 侍卫拿着方子询问般望向他,王悦立刻吼道:“去啊!抓药!愣着做什么?”他抓紧了司马绍的胳膊,话一出口他才发觉声音有些抖。
谢安原本躲在谢景身后头, 偷偷望着王悦, 闻声下意识又往谢景后头躲了躲, 吓得不敢说话。
谢景望着王悦, 王悦死死抓着司马绍的胳膊,抬手擦着他的脸上的血, 脸色骇人。
吐干净了嘴里头的血,司马绍抬眸望向情绪有些失控的王悦,他顿住了,低声道:“没事。”
王悦一时竟是听不进去司马绍的话, 抓紧了他的胳膊,直愣愣地盯着他,这场景让他蓦然想到了王敦之死,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的朱雀桁, 城墙之上挂着骨肉,他在下头望着,人潮逐渐散去。
司马绍已经瞧出王悦的不对劲了,撑着榻起身让自己显得精神点,他低声道:“没事,王悦,没事了。”
王悦竭力平复着心境,他将司马绍扶住了。
谢景在一旁望着王悦,没说话。
外头侍卫不会煎药,杂七杂八的声响传来,王悦起身要去看,谢景按下了他的肩将人压了回去,他转身揭开帘子往雪里走,雪絮打在他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王悦望着他消失在一阵卷地风雪中。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谢安听谢景的话一个人乖乖地坐在炉子旁,不敢发出动静。
司马绍缓过神来了,他望着脸色泛白的王悦,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开口,终于,他低声道:“我死不了。”
王悦刷一下抬头看向他。
司马绍看着王悦那一手血,又道:“今日之事不能传出去。”
“我知道。”
司马绍没了声音,胸口阵痛剧烈传来,他的神色却没多少异样,连咳嗽都没一声。他望着王悦许久,低声道:“没事。”
王悦的手似乎抖了下来,他压着心头的情绪,问道:“你不是说没再吐血吗?今日怎么回事?”
司马绍闻声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帘子揭开了。
谢景走进来,他后头的侍卫忙将药端上来,热气腾腾上涌。众人不敢耽搁,将药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等会!”
王悦忽然喝住了那侍卫,他抬眸盯着谢景。
谢景没作声,一双漆黑的眼里头瞧不出东西,他也同样望着王悦。
王悦忽然伸出手去捞过了那药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谢景的眼神瞬间变了,眸中的光亮冻住了。
王悦将药咽下去,舌根发麻,半晌他才将碗递给司马绍,“喝吧。”
司马绍似乎给王悦刚才的动作惊住了,他伸出手去接过了那药碗,滚烫的他几乎端不住,他盯着王悦看了会儿。
屋子里头静极了,谢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最后视线落在谢景的脸上,他甚至没敢走上前去,谢景的神色很平静,可他觉得后背上一阵阵窜寒意,风一阵阵打在窗户上,发出扑棱棱的嘈杂声响。
司马绍喝完药本该静养,可他要回宫,王悦直接道:“我送你!”
司马绍倒是没说什么,轻扯了下披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两人走出了屋子。
谢景的脚没动,他留在了屋子里头,听着两人渐行渐远,小谢安失手将侍卫递给他的手炉打翻了,骨碌两声地滚落在地,撞开了一地的灰与碎炭火。谢安吓了一跳,忙瑟缩着望向谢景,却发现谢景没看他,谢景望着那窗风雪,日光照在他脸上,衬得他脸色有些霜白。
王悦与司马绍回宫,宫道之上,两人临别之际,司马绍忽然低声喊了句王悦。
“王悦。”
王悦望着他。
雪一阵阵吹过来,年轻的皇帝瞧了他一眼,那双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重归了一片沉寂,最终他低声道:
“我不会死。”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往前走。
王悦目送着他往宫里头走,最终那背影消失在雪夜中,王悦一个人站在原地,好多情绪同时上涌,他忽然微微仰了下头,雪落在了他眼睛里头。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几乎要跳出来了,可又被生生憋了回去。王悦这辈子从没怕过什么,可这一瞬间他好似认命了似的害怕起来,他怕司马绍撑不过去,这些年来多少挣扎全做了徒劳,如果真当如此,那人活着究竟有个什么意思?
无所畏惧的年少岁月终究是虚度过去了,可他们还得继续往前走。
宫道之上,司马绍缓缓顿住了脚步,宫人不敢催促他,小心地在一旁候着。
司马绍站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低声道:“去把阮孚召过来。”
“是。”
另一头,王悦在宫道上了站了大个晚上,终于他自己一个人往王家走。
巷子狭窄而幽深,院子里蹲着老黄犬,隔着栅栏冲着王悦吠。
王悦往前走着。
绕过巷子,他瞧见了一个人站在阴影处等着他,蓬松的枝条从院子里斜飞出来,他站在雪地里头,抬眸望了他一眼。
王悦望着来人熟悉的眉眼定住了脚步,他忽然觉得疲倦,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了,他想要个痛快,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一刀还是要如何,他要句准话。
可他又实在没出息,心里头想要痛快,一见着这人的脸又把疼给忘记了,佛家道人不都爱说些新词吗?他前两日刚在曹淑那佛经上寻了个新词,魔障。这人是他的魔障,是他的心头火。
他望自己一眼,自己能重新活过来。
王悦站着没动,谢景走到他面前时,他伸手一点点抓紧了他的衣领,终于低下头去。
谢景望着沉默的王悦,两相无言许久,他终于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了。”
空荡荡的夜里,这一句话低沉回荡在深巷里头,听得王悦一愣,“什么?”
谢景伸出手去,将王悦轻轻揽入了怀中,王悦很轻易就给他拽过来了。
谢景活了这么些年,从未有过这番心境,愤怒散去后,尽剩了疲倦,他累了。他将王悦压入了怀中。
他从不做徒劳无用之事,知天命而顺,这话自有其中的道理,他不在乎日头从哪边出,也不在乎江河往哪头流,说他冷血也成吧,他确实鲜少能与人有所共鸣,这魏晋数十年风风雨雨在历史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没在他心里头揭起半点波澜。可他如今切身地觉得疼了。
王悦摔得太疼了。
他原以为王悦没了路会回头,可王悦一直没回头,他亲眼看着王悦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到如今他终于后悔了,他没想把王悦逼成这样,他也没想把自己逼成这样。
他知道王悦会疼,他想将王悦从这路上拽回来,可王悦明知道是输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对的错的一下子忽然没了意思。他如今才想到,即便这条路不对,走下去注定是个输,自己陪他走这一程又何妨?
他算计了王悦一辈子,心里头太怕王悦摔着伤着,却生生把他逼到了这份上。
从一开始便错了。
谢景将王悦一点点压入了怀中,王悦终于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王悦撑了这么久没吭一声,却在谢景低声说那一句“我错了”之时,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抬手拿胳膊用力地勒住了谢景,胸膛中情绪剧烈翻涌,两人贴得极近,清晰地听见了彼此胸膛中心跳如鼓声,王悦忽然就哭了,雪下得纷纷扬扬,满城昏色。
谢景用力地将王悦抱住了,他抬手将王悦压入了怀中,手至此终于轻轻抖了起来,“没事了。”他终于觉得荒谬,王悦在乎的从来不是输赢,这世上的事并非输赢两字能说尽的,少年意气重,好生杀好横行,一心所向的是自己的大道,不问前路与古今。
他把王悦一个人扔在这条路上太久了,王悦一直在等他。
谢景低下头去,想要把王悦脸上的眼泪擦一擦,可王悦低着头死死拽着他的脖子不放手,谢景心头也跟着他泛上了战栗,他抱住了王悦,王敦死后,他没见王悦哭过。这么些年,他也没见王悦这样哭过,好像快崩溃了,却又难能痛快。
一直到那声音低下去了,谢景才低声道:“没事了。”他又道,“别哭了,我的错。”他轻轻抚住了王悦的脖颈,温热的湿润感传来,他的心忽然软了下去。
王悦死死抓着他的衣领,指节发白,硬是将淡色衣襟扯变形了,谢景覆上他的手,一点点将那只手拢在了手心里,他将王悦抵在了墙上,怕他觉得凉,手抚着他的后颈垫在了他后背,“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王悦靠在墙上低着头,忽然抓过他的袖子擦了把鼻涕。
谢景的眼神忽然柔和了起来,他低头望着王悦,雪压断了枝丫,扑簌着往下掉雪块,王悦久久没说话,忽然抬手抱住了他的脖颈,狠狠撞入了他的怀中。谢景顺势就将人用力地揽住了,他的力道比王悦大很多,一点点失控下去,几乎要将王悦连同骨头一并折断在他怀中,王悦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他没说话,谢景也没松手。
王悦被骗多了,领教的也多了,最终他仍是忍着情绪说了一句,“你别骗我。”四个字带着点几不可闻的哭腔,王悦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那一句话四个字几乎听不见,若不是谢景一直全付心神都在王悦身上,他根本听不清那一闪而过的四个字是什么,可他听见了,他沉默了许久,忍着心疼低声说了个“好”字,他将王悦抱住了。
第113章 君王
王悦心里头没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莫名有些怕谢景, 沟壑一旦形成了,想再去填上就难了,可他终究还是伸出手去了。
这是业障, 是心头火, 是舍不得。
他把一切不安的情绪全都压下去了。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很大, 建康城的昏暗小巷子里犬吠声声, 谢景背着他往外走,那条路走不到尽头似的,两人谁都没说话。
临别之际, 王悦刚松开了手, 谢景忽然抓着了他的胳膊将人一把拽入了怀中, 乌衣巷中, 两人立在雪中相拥无言。
王悦以为谢景不会说话了,可谢景却低头告诉他。
“我爱你。”
这世上情话这么多, 谢景挑了句最简单的,最直白的,一下子扎入了王悦的心里头,王悦连避都避不及, 他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并且永远地记到了心里头去。
连同那年江东的雪,连同那四下无人的夜,一并记到了心里头去。
次日。
朝堂上生了件大事。
司马绍将自己的宠妃送了出去。
那宠妃名叫宋袆,生得模样极好, 坐在帘子后头。王悦一眼就认出那人了,那哪里是什么宋袆,那是淳于嫣!
司马绍胡诌了一通,说这宋袆是王敦的姬妾,他给收入了后宫,如今他想将这宠妾赠于朝中大臣,问是否有人愿意善待她?王悦与所有大臣都还诧异着,珠帘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
大街小巷都常听的滥调子,座中不乏有通音律之人,直接有世家大臣叹了声“好!”
一人走了出来,端袖恭谨道:“臣愿纳之。”
众人一起看去,王悦也望了眼那堂下之人,阮孚,阮遥集,他少年时的狐朋狗友之一。
王悦望着抱得美人归的阮遥集,又望了眼面色如常的皇帝,心忽然沉了下去。
退朝后,王悦去求见了皇帝,他以为司马绍不会见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司马绍接见了他,而且不是在宫殿里头,而是在那宫墙之上,两人立在那城头,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你怎么了?”王悦问了一句,在他眼里头,司马绍是真心喜欢淳于嫣的。当年他让司马绍收容淳于嫣,好生照料她,司马绍这一照料便是数年过去,淳于嫣刺杀他之后剜目疯癫了,可司马绍却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瞧宫中那流言,司马绍是将淳于嫣供起来宠的,若不是真心喜欢,试问哪个男人谁能对一个疯癫女子做到这份上?
“既然喜欢她,为何要将她送出去?”王悦望着他,只有一种情况下,司马绍才会忍痛做出这样的事,“你身体究竟怎么了?”
司马绍瞧着城外的大道,笔直纵横通往无尽处,这是宫墙外头的世界,他看了很久,终于道:“我死不了。”
“那你为什么?”王悦不明白。
司马绍却转开了话题,他低声道:“替我办件事。”
“什么?”
“阮孚升迁了,你送他们两人去东南,出了建康城后,”他望了眼王悦,“你可以不用回来。”
王悦忽然怔住了,司马绍什么意思?他这意思是……
“你不是一直想出这建康城吗?我送你走,只要你帮我把阮孚与淳于嫣送出建康城,我成全你。”司马绍说完才觉得“淳于嫣”三字似乎太生疏了,平日里喊多了,他来不及改口,好在王悦愣,没听出什么。
王悦还真的愣,这桩生意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如今淳于伯一案早已过去了,阮孚又是个落魄的世家子,两人压根没仇寇,护送他们出建康城有什么大不了?这桩生意稳赚不赔。
王悦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出不去建康了,可如今司马绍说,“你走吧。”简单而随便一句话将他的人生彻底颠覆了。
司马绍瞧王悦那神色,还道王悦不信自己,他低声缓缓道:“放心,只要你办到了,我一定办到。”
王悦想跟司马绍聊聊此事之关系重大,可话没出口他就顿住了,他不信司马绍不清楚。他望着司马绍半晌终于道:“他们二人出建康……很难吗?还需要人护送?”
“不难。”司马绍望了眼王悦,“可我想要你送送她。”
王悦不明白。
司马绍转头望向城外头的雪,良久才道:“她第一次见着你,你救了她,她抢了你的刀,又还给了你,她要杀你,她以为你真死了,剜了眼睛又要去陪你。”司马绍顿住了,低声道,“有些话她这一辈子都没说出来,如今她要嫁人了,你送送她怎么了?”
王悦被这段话绕住了,他懂了,却又好像没懂,“你是说?”
司马绍没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去送送她。”他压住了心头的怅然看向王悦,对上王悦视线的那一瞬间,年轻的帝王似乎有片刻的失神,来不及掩饰的情绪露了出来,王悦瞧得莫名一愣。
王悦从前嘲弄司马绍,说他是痴情种,他真的是在讽刺他,可如今王悦觉得这话好像误打误撞说中了。他见过谢景望着他的眼神,谢景习惯掩饰情绪,可总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会将情绪流露出来,冷冷清清的眸子里掠过光亮,所有一切都随之黯然失色。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装不住的,你喜欢一个人时,眼睛真的会发光。
王悦愣了好半天,忽然道:“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留着她?”
司马绍已经恢复了漠然神色。
王悦又问道:“你身体差到这地步了?你究竟怎么了?”
“我自然要为她做打算。”司马绍似乎没打算多说,敷衍过去了。
王悦望了他两眼,不知怎么的也能体会到司马绍心里头的怅然与平静,他没多问,“我送他们走。”
司马绍忽然道:“再问我一遍。”
“什么?”
“刚刚的话再问我一遍。”
王悦一下子思绪没转开,愣了会儿道:“‘你身体怎么了?’”
“不是这句。”
“你究竟怎么了?”
“不是这句。”
“你喜欢她,为什么不留着她?”王悦想了半天才道:“这句?”
司马绍冷淡地望了眼王悦,那眼神像是在望着一个不怎么识相的人,王悦又问了一遍,可他仍是没回答,他转开了视线看向满城的雪,低声道:“你走吧。”
王悦有些傻眼。
王悦退下了。
一直到王悦走出去很远,司马绍才终于扭头看他的背影,他望着王悦走下了城头,红色渐渐远去,又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
老太监望了眼年轻的皇帝,他的眼神有些渺远,这句话王悦不是头一个问的,在他之前,也有个人像他这样大胆的问过皇帝。
“陛下既然钟情于她,为何让我带她走?”
这话除了落魄却又放荡不羁的世家子阮孚没人问得出口,竹林七贤阮咸之子、肯拿金貂换酒钱的阮大公子好像比所有人都聪明,一眼便堪破了玄机。
当时皇帝是怎么回他的来着?
老太监回忆了会儿,思绪忽然一下子明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坐在上头许久都没说话,正当他以为皇帝不会开口了,皇帝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君王之爱,不在高墙之内,而在青云四海。”
史书有言:明皇帝聪明有机断,属王敦挟震主之威,将移神器,帝骑驱遵养,以弱制强,潜谋独断,廓清大昆,改授荆、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势,拨乱反正,强本弱枝,虽享国日浅,而规模弘远矣。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都尘封在了野史传说中,后人传道晋明帝爱了个女人,又亲手将她送了人。这便是这位东晋明帝除却满晋书的功业外,身后留下的唯一一点香艳传说。
第114章 瓷盆
王悦有些心绪不宁, 他坐在屋顶吹笛子。
雪渐渐化了, 这两日的冬比过去还要冷,天地间一片静寂,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吹着笛子。
琅玡古曲《南风》, 讲的是《荆轲刺秦王》的传说, 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
这本是琴曲, 王悦拿笛子吹出来变了许多味道,少了“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多了些“萧萧易水寒”的苍凉, 好像刺客缓缓淌过天寒地冻的易水, 又好像黄金台上手起刀落斩下了美人的手。
王悦停了下来, 手里头捏着谢景送他的那支竹笛, 冬夜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他坐在屋顶上不知怎么的又陷入了沉默。
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回过神来。
院子外头传来拍门声, 谢景瞧了眼手边昏黄的灯,拉开门的瞬间,一个人撞到了他怀中。
“没睡?”王悦顺势就抓住了谢景的脖颈。
“还没有。”谢景被王悦撞得退了两步,他将人揽住了, 王悦身上全是化开的雪水结成的冰,他像是雪里刚滚了圈似的,谢景抬手拍着王悦衣服上粘的雪,“怎么了?”
刚在自家屋顶吹笛子一时失神滚下来栽到雪里的王悦想了下,没说话。
两人在案前坐了。
“我要去荆州。”王悦敲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望着谢景。
谢景似乎微微顿了下, 他尚来得及说话,王悦已经接上了。
“你得跟我去。”
王悦望着谢景的脸,“我想过了,你原本也不想掺和这些事,人在哪儿都无所谓,你得跟我一起去。”王悦又道,“我昨夜想清楚了,我喜欢你,我不会逼你干你不乐意的事,你看戏我也认了,本来这些事也与你无关,不过同样的,我的事你以后别插手。”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谢景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望着王悦的眼神微微变了。
似乎没什么说的了,想了大半晚上最终想说的也不过这么两句而已,王悦又想了半晌,添了一句,“离庾元规远点,我知道他要赢,但不意味着我服。”
士庶之争已经过去了,士族大获全胜,如今颍川庾氏压与琅玡王氏之间的纠葛是士族内部相互倾轧,这事说到底是王导与庾亮在争夺江东首领,和士庶之争没有半分关系。
王悦已经输了,他也认,但他没说他服。
他永远不服。
“我如今什么都没了,没有什么好怕的,心里头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王悦望着谢景道,“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皇帝不需要我,王家不认我,江东士族少有瞧得起我的,我没路了,不过也没什么,早该料到了。”
王悦又顿了会儿,道:“我打算去荆州,我要找点事干,余下的我还没想清楚。”
谢景终于开口了,简单至极的一句“随你吧”,他没再多说。
王悦盯着他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你得跟我绑在一块,不能松开一点,”他停顿住了,“否则没人知道你要干什么。”
谢景闻声对上了王悦的视线,他的脸色与眼神都瞧不出什么异样,倒也没说话。
可王悦还是瞧得莫名一愣。
外头有风声,王悦转开了视线望向黑洞洞的窗外,小雪下个不停,刚刚沾在身上的雪化开了,濡湿了衣襟吸着皮肤,王悦抬手将湿衣领一点点扯开了,似乎想要透口气。
屋子里本来就静,他一不说话,屋子里静得跟有鬼似的。
王悦忽然回过头去打破了平静,“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冻得他直抖,谢景平时是怎么住下去的?
谢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悦浑身衣服都被化开的雪水浸透了,他的手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