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38)
“真的累了,不玩了。”这一通打闹,鬓角已经湿透,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干脆靠着长生的胳膊,四下里张望。刚刚忙着玩闹,没顾上细看,此时定睛打量,立刻被眼前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前方一片不规则椭圆形水面。这边温泉热流,氤氲若霞,那边寒潭冷涧,明澄如镜。温泉水从地穴中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也不知有多少处,万斛珠玑千堆碎雪,连缀成大股激流回荡不息,使得另一面冰冷的潭水总也无法渗透过来。两边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界限分明,和谐共生。其时恰当正午时分,阳光直射下来,水面上方映出一层七彩虹光,蒸腾翻滚,如真如幻。
往上看,四周峭壁直上云霄,把这一片奇异水域围在当中。对面寒潭之上,石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劈。摩天千仞,色泽浅亮,寸草不生。子释心想:“这简直就是一面天然大反光镜嘛,怪不得吴宗桥说“崖高井深而洞然若野”。”这边本就靠近温泉,又能得到反射的阳光,小山坡上和暖湿润,春光常驻。低处芳草丛生,杂花吐艳;高处藤萝倒挂,结子连珠。粉白黛绿,绚丽斑驳,煞是好看。更让人惊异的是,在这四面封闭的绝谷之底,也不知哪里来的彩蝶翩翩,在花丛间流连起舞。
而两侧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另有奇景。
由于下临寒潭,又缺乏光照,竟成就了一个白玉琉璃冰雪世界。子释想起吴宗桥文中的句子,不禁吟诵出声:“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枝。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雪峰之崩。”刚说完,就听“叮咚”脆响,不知哪一处竹枝承不住冰冻的叶子,落到潭边岩石上,声音空灵清透,袅袅不绝;石上冰花玉屑,霎时耀成洁彩。
望着那一片琼枝玉叶,几个人俱是心醉神迷。最后子释轻声道:“如此胜境,文字如何描绘得出来?吴氏所述,当真不足十一。”
“我就说要你自己来看嘛。”长生咕噜一句。
之前子释听他说来探过路,曾追问实地景观,被问的人却不肯讲。当日晨光中惊鸿一瞥,长生心中来来去去不过“好看”、“漂亮”几个词。总觉这样勉强形容,还不如等他亲眼来看。方才听他吟诵前人词句,配着眼前实景,暗赞生动贴切,相得益彰。及至听到“文字所述,不足十一”,忍不住疑惑:莫非在他眼里,景致格外不同么?
“若能长居此地,哪怕折他十年阳寿也值啊……”身边的人叹息着。长生忽而心有所感,再看那冰雕玉砌,银阙瑶台,果然美到无法捉摸,远非文字可以表达。轻轻揽住他肩膀,默默站在旁边同他一块儿出神。
——眼前桃源仙境,山外血海凡尘,迥然两个世界。只是,这一个不过机缘偶遇,暂时停驻,那一个却须纵身投入,长相厮守。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融为一体。长生心里一下子通明透亮:若能共他徜徉于此,刹那即是永恒,折十年阳寿算什么?若能共他相守于彼,永恒也是刹那,凡俗的恩怨是非纷争羁绊又算什么?
无论如何,总要尽我所能,放手博一搏。
一时心潮澎湃,胳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儿。
“疼啊……”子释轻哼一声,侧过头,“想什么呢?咬牙切齿的。”
“没……”替他揉着,问,“饿不饿?”
手中肩胛单薄如削。在花家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几斤肉,最近这些天,又全掉光了。
子释不知道长生的跳跃性思维怎么来的,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摸摸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了。”
“走,吃饭去。”
由于常年水流浸泡冲刷,四面山崖下方洞穴群生,笋柱林立。多数潜藏于水底,少数半露在水上,或明或暗,有深有浅。洞与洞之间时而头顶断续,时而水下勾连,间错镂透,重叠交接。子释推测,这边应该是一大片地下温泉海和由泉水侵蚀形成的岩洞群。对面寒水却不知来自何处。
几个人把窝安在小山坡一侧能照到阳光的干爽洞窟里。石柱石笋仿佛天然门窗,把整个洞窟隔成若干小空间。长生就住在洞口,子释挑了最里边接近泉水的一块平台。台下水气弥漫,如同云雾缭绕。在这深穴暗窟之中,竟让人飘飘然有凭虚御空之感。
“小心晚上睡觉掉下去。”长生看看,替他搬了几块石头过来,做个护栏。
“掉下去也无妨。”子释坐在平台边儿上,光着两只脚泡在水中。伸个懒腰,往后就倒,舒服得一声长吟。眯着眼睛道:“这水里也不知有什么,竟沉不下去。幸亏气味不难闻,可惜不好喝……这可是传说能治百病的玉盘仙露啊……莫非真是良药苦口?……”
长生马上想起头天二人水中一番纠缠,顺便不小心尝了尝这泉水的味道,心头一阵麻酥酥痒得难受。望着李子释,白茫茫水雾自他足下升起,倒不像躺在地上,却是横陈洞府仙宫,周身云霞萦绕,时隐时现,叫人心驰神往,遐思不尽。
往前走了两步。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
又逼近两步。一些封存多日不堪回首的画面突如其来闯入脑海。卸妆台上菩提寺里观音堂中那一幕不受控制的反复闪现,两条腿立即重逾千斤。
叫嚣跳跃的欲望被漫无边际的痛楚遽然冷却……那深入骨髓的怜惜哀伤,似乎不单单是为了他,也是为自己——为这一场造化弄人的相遇,为他此刻的无知无觉,为自己孤独的决然清醒。
蠢蠢欲动的身体安定下来:“再等一等……”
就在如此这般身心煎熬中,长生听见自己灵魂撕裂成长的声音。
伸手把他拉起来:“虽然不冷,到底潮湿,别在这儿久待。晚上往外侧躺,听到没?”
“知道了,顾老太。”
不搭他这茬,道:“咱们出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张罗得怎么样了。”
子归子周毗邻而居,接近洞口。二人居所石壁上布满石钟乳,晶莹润泽,千姿百态,一室琳琅。长生惊讶的发现,子归房里居然养了一盆花!仔细一瞧,这丫头把吃饭的竹碗作了盆儿,移植了一株野花放在窗台上。
“子归,你打算用什么吃饭呢?”长生问。尽管竹碗结实轻便,也并没有多带。
“不是还有勺么?就着锅吃好了。”女孩儿正兴致盎然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于用什么吃饭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
子释笑:“真是傻丫头。”扯扯长生,两人出了洞。
“你上那边,砍根大点的竹子来。”命令下达完毕,自己在花草丛里悠悠闲闲散步。不一会儿竹子到了,指挥长生挨着竹节下刀,截出若干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挑了几个最大的,底部挖个小洞,里边架上细竹枝,开始往里头填土。
本着“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精神一头雾水听从指挥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这是要种花呢。
两人一齐动手,不多会工夫,做出七八个袖珍花盆。子释低头瞅瞅,道:“洞里以白色为主,配红的最好看。”说着,捏了片尖石把深深浅浅的红色野花连根刨出好些。山坡底下全是石头,只有上边一层浮土,花草根基大多很浅,挖起来甚是容易。
几个竹筒都种满了。拿起来看看,忽向旁边那人道:“你刀法应该挺不错,是吧?”
“你要干嘛?”长生不跟他兜圈子。
“喏,这样,这样……”
都弄妥了,东西藏在身后,走到妹妹面前:“闭上眼睛。”
“大哥,是什么?”女孩儿神情雀跃,连连追问。
“闭上眼睛,马上就知道。”
双手蒙着脸,不停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抬头。”
子归闻言往上看:“哇——”惊呼一声,抱着子释胳膊跳起来,“大哥!好漂亮好漂亮……”
原来子释叫长生在竹筒沿儿上钻了眼,又片下极薄极细的竹篾,编了几根长绳,把它们错落有致的悬空挂在了洞顶。子周听见动静,过来瞧热闹。只见空中红花翠筒,四面白璧无瑕,端的雅艳非常。
嘟嘟嘴:“大哥真偏心。”拿起窗台上那盆,“这个归我了。”转身回了隔壁。
“李子周,把我的碗还来!”子归纵身追杀。
长生道:“竹子有的是,我们做几个碗好了。”
截出几个碗,最后剩了较细的一段竹竿,又截出几个杯子。
“早知道这里边有竹林,碗筷什么的统统不用带。”子释一边说,一边拿过匕首,在废弃的竹竿上试了试,定定神,比划一下,握着竹杯刻起字画来。他以刀代笔,痕迹落得很浅,然而随手挥洒,神韵十足。不过片刻,四个杯子外壁分别浮现出“梅兰竹菊”的图案和诗句,风格写意,清雅脱俗。
“借点意思,聊以点缀罢了。”说完,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枝叶。
长生拿起杯子逐个端详:“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才子嘛……”说了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失笑,“精不精无所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要不然才子们聚会的时候丢脸出丑,还怎么混啊?”笑意更浓,“我懒得下苦功,只会几笔写意,全凭投机取巧,蒙人效果一流,哈哈……”
长生噎在当场。
“你不是这种人,跟你倒也不必讲虚的……”
看他乐得东倒西歪,得意非凡,泛上长生心头的,竟是又苦又涩满腔疼惜之情。
四个杯子,子周抢走了“竹”,子归挑了“兰”,长生拿的是“梅”,剩下那个只好子释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