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看了许久,突然发现对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开口,扭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楚晋站在墓室的一角,微微蹙眉,正神色莫名地盯着什么。沈孟枝走过去,听见他开口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像一个阵?”
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唐墨白在地笼里藏起来的……阴阳阵?”
“这上面刻的,”楚晋抬手抚过墙面,“都是当年陪葬的祭品的名字。”
同样是以人名为引,人命为线,以命换命,起死回生。
宗政彦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一切,可到头来却连地宫的门都没能进,死在乱军刀下,终究抵不过天道轮回,尘归尘,土归土。
“唐墨白府中地下的那间道墟,结构布置,也跟这间墓室有九分相像。”
他回过头,目光落向墓室正中的棺桲。白玉棺身散发着淡淡的幽光,一抹不易察觉的兰香缓缓萦绕鼻间,楚晋一愣:“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沈孟枝摇头:“没有。”
他写完,那股淡香忽地便消失了,如同幻觉,无影无踪。
楚晋凝眉,往棺桲的方向走去。
那樽白玉棺桲静静躺在高台之上,在地下的数年,仍旧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他迈上台阶,正要推开棺盖,却被人抓住了手臂。
沈孟枝眉间有忧色,手指微微收紧,写道:“小心一点。”
楚晋宽慰地拍拍他的手,随即推开了棺盖。
沉重压抑的闷响在墓室回荡,白玉棺盖被推至一旁,空荡荡的棺桲内,只有一枚盛在金丝莲花中的白色丹药。
他将拇指大小的丹药拿起,原本绽放的金莲却忽然闭合,紧接着,花瓣片片破碎,融化,化为一滩金色的液体。
“有字。”沈孟枝提醒。
楚晋低头看去,却见化为金水的莲花顺着棺内的凹槽,流动蜿蜒,到最后,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行字。
——阳命火相铸帝身。
他眸色沉沉,思绪不定,望着那行字,下一秒神情忽地滞住,变了脸色。
沈孟枝察觉到对方的情绪起伏,问:“怎么了?”
楚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一言不发地慢慢攥紧了他的手指。良久,他低声问:“你还记得唐墨白抓的那些人吗?”
“记得,”沈孟枝一瞬间明白了他要说什么,“那群人也是阳命火相。”
他们此前并不清楚唐墨白为何要特意寻找阳命火相之人,也不清楚这样的命理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先前以为,唐墨白抓这些人,是为了给他弟弟续命。”楚晋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有人故意让我们认为如此。”
沈孟枝已经反应了过来:“……魏钧澜。”
他在对方手心写下这几个字,心情微微复杂。
魏钧澜这个人,亦正亦邪,高深莫测,苏愁、钟瑾、唐墨白……数不清的人都能为他所用,成为他手中的利刃,而他只需作壁上观,布下一局又一局棋。
楚晋道:“是魏钧澜需要阳命火相之人。”
这一句话让沈孟枝有些讶然:“可为什么?”
楚晋的目光重又落回棺底,那一行逐渐凝固的金字。
“为了长生。”
他淡淡开口:“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最想要长生。”
沈孟枝表情变了变。他望着那个金色的“帝”字,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被他们忽略了的人。
楚晋回过头,垂眸对上他的目光,轻声开口。
“——楚观颂。”
……
之后的一路沈孟枝一直昏昏沉沉,楚晋给他喂了几次血,但还是无济于事。
没有水,没有食物,两人的身体已经到了疲惫的极点。为了让背上的人清醒些,楚晋一路都在跟他说话,沈孟枝一开始还有力气回应他,后来只能勉强勾勾他的发丝,表示自己还在听。
低沉柔和的声音如淙淙水流,在长长的甬道内,成了这片死气黑暗中唯一鲜活的回响。
“……我小时候的事,你还想听哪些?”楚晋慢慢道,“还有很多,你想听的话,我都讲给你听。”
颈侧的呼吸微弱,身后的人许久没有反应,他的脚步一顿,随即将对方有些下坠的身体往上背了背,轻声道:“孟枝,别睡。”
头发被细小的力道拨动了一下,沈孟枝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无意识地低喃:“嗯……不睡。”
楚晋听不见他的声音,却感受到温热的气流拂过,紊乱颤抖。他又走了一段路,忽然道:“说一说书院的事情吧,我有很多事没向你坦白。”
察觉到沈孟枝勉强打起了精神,他低笑了一声,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今后一定与你合不来。”
沈孟枝也有点想笑,他轻轻写:“我也是。”
他们确实也互相看不顺眼了很久,楚晋隔三差五便整幺蛾子,下山喝酒逛街,或是使点坏,今天藏他的书,明天拔他的花,力所能及地给他制造麻烦。
“我那时……想要逃出书院。”楚晋笑,“质子只有留在京中,身份才有意义。所以我每天都在盘算,怎样才能被你赶出去。”
沈孟枝把脸埋进他颈侧,不动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你只是嘴硬。”楚晋道。
虽然会冷着脸在万宗阁监视他抄书,稍有偷懒就会被罚得更多,可他实在熬不住,拿着笔伏在桌案上睡着时,第二日起来,身上都会多出一件轻衫,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等他收好衣服、喝完茶暖过来,对方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不说,楚晋也不戳破,两个人心有灵犀地演着一无所知的戏码,楚晋一边抄书一边想,真可爱。
后来无论是为他处理伤口,还是在晴雪崖共舞梨枝,都让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人。
了解他并非刻板无情,并非完美无缺。
沈孟枝轻嗯了一声。
他们从少时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太多年。曾经他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只要他想,就能牵着对方的手,一直走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咳了一手血。
护住心脉的内力在渐渐消散,那样磅礴的内力,在这样一具残破的身体里,也只能撑这点时间。沈孟枝觉得可惜。
他强压了一路,不想让对方发现,不想让对方担心,不想让对方再为不必要的人押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用管自己,楚晋明明不需要这么狼狈也可以离开。
他头脑昏沉,听到对方的声音缥缈不定,在耳畔朦胧响起:“……我从年少时就喜欢你,直到现在,正好十年。”
十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王朝更迭,足够家族覆灭,足够他们错过数次。
沈孟枝恍惚中,又嗯了一声。
他现在没有力气动手指了,但楚晋似乎就能知道他说了什么,如有预感一般放慢了脚步。
沈孟枝又闷声咳了几下,示意他:“放我下来。”
楚晋放下他,却依旧紧紧牵着他的手。
“我也喜欢你。”他看懂了沈孟枝的口型。
伤痛和干渴让他眸中失了神采,他疲倦地勾了勾楚晋的手指,声音低了下来:“但是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不许。”楚晋打断了他。
他手臂收紧,发狠地抱紧了对方,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们永不分离。
“你又想离开我。”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湿了满脸,楚晋低头,啄吻着他冰凉的唇瓣,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对方的脸上,“不许睡,你答应我了,我不准你走。”
他抓紧了对方的手,想要舒缓对方的痛苦,但是无论如何疯狂地榨取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也再也凝聚不起来,他已经无计可施。
沈孟枝低声问:“你哭了吗?”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像是雨水,但雨水不是咸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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