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他的声音,守城的眼线磕磕绊绊闯了进来,疾声道:“萧琢大军已到南山谷,行军神速,即将到城下!正是要逼我们交出公子覃!”
薛义理一个不稳,不敢置信地问:“有多少人!”
“山中马蹄声如雷,”那人浑身发抖,声音弱了下去,“约有……约有万人之数。”
如今整个胥方能动用的士兵也不过三千,与对方相较,莫如螳臂当车。沈孟枝语气嘲讽:“薛义理,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闭嘴!”薛义理暴声呵断了他。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神情变幻不定,眉头紧锁,片刻后,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萧琢欺人太甚。”他慢慢道,“他不过是一介卑微宫女所出,手段卑劣侥幸偷得了王位,当真以为自己能稳操胜券?”
薛义理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怒,平静至极,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他望向站在一旁,顺从低着头的萧覃,神色有所柔和,开口道:“覃公子,燕陵是你的,如今是时候拿回来了。”
萧覃茫然地抬起脸:“太傅?”
他眼里是对眼前人完完整整的信赖,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
薛义理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新王,拍拍萧覃的肩膀,难得慈爱道:“先王离世前,曾给公子留下了一支强兵。”
“——龙血骑。”
萧覃怔怔点头。
“你知道龙血骑的位置?”沈孟枝挣扎起来,紧接着又被按住,他蹙起眉,目光紧紧盯着薛义理。
“祝荆山托付公子覃时,也将龙血骑的一切转告于老夫。”薛义理居高临下道,“所以,只有老夫才能助公子覃夺回王权,沈孟枝,你明白了吗?”
沈孟枝问:“在哪里?”
薛义理看着他,淡淡开口。
“胥方台。”
*
百年前,胥方自戕而死,徒留城外胥方台。
如今的胥方台早已被泛黄的草木掩盖,风化的石台上爬满裂痕,数载春秋沧桑不尽。
石台位于悬崖之上,远处山谷,村舍连绵,星罗棋布。
薛义理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来,道:“就是这里。”
他扭过头,将驻足不前的萧覃拉到最前面,引导他道:“龙血骑忠心耿耿,只会听从君主的吩咐。覃公子,告诉他们,你就是真正的燕陵国君。”
萧覃仍有些慌乱,迟疑道:“太傅,他们如何相信我?”
“有先王的遗诏在,你无须担心。”薛义理从袖中掏出贴身藏了许久的遗诏,正要放进对方手心时,忽然一顿。
萧覃接了个空,心头狂跳:“太傅?”
“好孩子。”他听见薛义理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来,“在这之前,你得先把阻碍你的人铲除干净。”
萧覃回过头,看见了面色冷淡的沈孟枝。他双手被缚于身后,另有两人一左一右压着他肩膀,把他带上了前来。
薛义理观察着萧覃的一举一动,缓缓开口:“老夫不会害你。他是整个燕陵的叛徒,理应由君主下令处刑。”
“萧覃!”沈孟枝被带到了悬崖边,迎着呼啸的风,勉强开口,“别听他的!不要被他控制!”
话音转瞬被风卷走,萧覃眼神缓慢沉了下来。
“去吧,”薛义理鼓励道,“萧覃。”
萧覃动了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他脸上害怕和慌乱交织成一团,但很快屈服下来,口里不停低喃着对不起。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他:“……萧覃?”
被喊到的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闭眼抬起手,咬牙向前狠狠一推。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沈孟枝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空,萧覃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他被自己推得从悬崖上坠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萧覃愣在原地,然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好!好,好啊!”薛义理满脸激动之色,毫不掩饰的兴奋落在萧覃眼中,却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萧覃,”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令他遍体生寒,对方的声音热切,“你一定会成为燕陵名载史册的新王!”
薛义理殷切地将诏书放进他的手里,如同也看见了自己足以载入千秋的功名,一字字道:“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吧。”
沉闷浑厚的牛角号响彻山谷,在天地之间交织成片,叠叠回响,如同沉重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
山谷间静了下来,风也渐渐凝滞、减弱,只剩号角重复的音节。
萧覃站在胥方台上,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村舍,奋力举起手中的遗诏。
诏书随风飘展,鲜红的玺印如一滴凝固的血,刺目至极。
“孤是燕陵先王萧炀之子,萧覃!”
泪水逐渐盈满了眼眶,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先王传位于孤,然,反贼萧琢,夺遗诏、信佞臣、杀无辜、篡王权。”
萧覃紧紧咬着牙关,幼时那噩梦的一夜,燕陵的国破民亡,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尽全力,几乎要把嗓子喊哑,字字泣血。
“其罪,当诛——!”
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吼声——
“当诛!!!”
“当诛!!!”
“当诛!!!”
山在颤,地在抖。
回音一遍又一遍,响彻云霄。
萧覃怔怔流着泪,手指缓缓攥紧成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开口:“孤自认为愧对先王,不堪大用,不为明君。故而不愿为王。”
薛义理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一滞,瞳孔遽然缩紧,满心得意被惊慌失措取代:“萧覃!你在说什么!”
不对……不对!
他分明教对方自立为王,奉自己为师,助燕陵东山再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拿到他想要的!
“还给我——”
薛义理愤怒地大吼一声,便要向萧覃扑去,想要夺回对方手中的诏书。
下一秒,破空一声自林中转瞬即至,一根羽箭正入他的肩头,薛义理大叫一声,滚落到胥方台下,挣扎着抬头望去。
自草木之间有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由远至近,领头的一匹高大黑鬃骏马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方才被推落山崖的沈孟枝。而他身后,一袭黑衣、俊美异常的摄政王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语气意味不明:“薛义理。”
薛义理猛地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二人身后不足百人的人马,目眦尽裂:“沈孟枝,你骗我!!!”
根本没有什么萧琢的大军,只是这区区几十人造势而为,连同萧覃这几日来的故作顺从,目的只是骗他心甘情愿交出诏书,引出龙血骑!
沈孟枝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切只是你自作自受,利欲熏心。”
“若你能抚养萧覃,让他平安长大,尊重他的意愿,放下对权势的贪婪,又何至于今天的地步?”
薛义理向来深藏的私心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他气急败坏道:“老夫是为了燕陵!你这个叛国的叛徒,你才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字转为惨叫,一箭射出,弓弦仍在颤动,被楚晋抬手抹平。他垂眸看着惨嚎不已的薛义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你只是为了自己,怎么敢和他相提并论。”
薛义理的人很快被抓住绑了起来,吵闹声归于平静。萧覃回头,神色复杂地望来一眼。
薛义理在疼痛中本能地抓住了一丝机会,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爬到了他的脚边,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道:“萧……萧覃,我救过你啊,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养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忘了吗?”
他记得这个孩子最善良了。他柔弱、胆小、任人可欺,没有分毫帝王该具备的品质,但却是最好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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