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琳俯身见礼,“陛下万安。”
皇帝摆摆手,“不必拘礼,朕叫你来不过闲来无事说说话。”他看起来余怒未消,随手抛出一份求情的文书,为的正是三皇子侵占民田之事,现下三皇子已经被禁足,放出来的时日未定,与三皇子一党的官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求情。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朕这些儿子啊,哼。”
季琳捡起落地的文书,劝道:“陛下息怒,一切以龙体为先,莫要因此气坏身子。”
“朕没被气死已……”皇帝冷笑,忽地发现这话实在不吉,顿了顿,面对着季琳,又是一张和蔼的脸,笑道:“不说那些个混账了,单说承宁那孩子,朕本以为鸾阳大胜后以承宁的性子会居功自傲,不料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
“他都二十多岁了,自然该更稳重些。”季琳将文书板板正正地放在案上。
皇帝静默几秒,忽笑道:“我瞧着承宁,愈发像永宁侯了。”
季琳手一顿,“回陛下,他还远远不及。”
皇帝盯着季琳看。
后者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快二十年过去,他也老了。
皇帝想。
他几乎想不起季琳年轻时什么模样,只记得没有现在那么消瘦,如同一棵嶙峋的病梅。
眼尾垂着,人显得分外恭敬。
没有怨怼,没有恨意。
皇帝起身。
衣袍刮过季琳的衣袖,刷拉作响。
季琳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下,皇帝笑道:“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非我们这些在京之人可以预料,不过长久拖下去,若是贻误战机了可不好。”他抬手,打断了季琳欲出口的解释,“更何况这么久不见,不止朕想他,连贵妃都很想他。”
季琳生生将方才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恭敬而顺从地回答,“是,臣回去就给季承宁修书一封,定然带到陛下的思念。”
不多日,季承宁收到了来自了季琳的家书。
前因后果季琳讲得清楚明白,然而末了只有一句:万万小心。
如此而已。
季承宁攥紧了书信。
皇帝不信任他,此役结束,皇帝定然会立刻要他回京,而他的至亲、至爱皆在京中,他不能拿这些人的性命赌。
但要他生生咽下杀母之仇,要他侍奉此等阴险刻毒的帝王为主,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就算可以想方设法让阿杳和二叔他们都来沧州,可贵妃……可他舅舅怎么办?
季承宁收到了崔杳的回信,说是信也不尽然,其实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包裹。
尽是京中铺子好吃又放得久的糖,尽数拿油纸包裹着,每个油纸包上都黏着小小的花笺标明种类。
除此之外还有短短的一封信,只道京中安好,你放心。
季承捏起一块糖果放入口中,随着唇舌搅动,桂花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他闭上眼。
半晌,提笔给崔杳回信,除了些小儿女的情话,却附了张蚂蚁推大树的图,季承宁画功不佳,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颇栩栩如生,寥寥几笔极是生动。
末了,在画纸下面写道:见蚂蚁撼树,特录之,博卿一笑尔。
……
十日后,洛京城外。
十一月初,中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黏黏腻腻的,落在地上就化了,非但没有分毫高洁之感,反而弄得满地泥泞湿冷。
屋顶隐有点残雪,在青蓝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冰冷。
入夜后,怀镜堂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的马车平平无奇,但格外干净整洁,看上去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驾。
“辘辘辘——”
车轮碾过地面,雪与泥混杂在一处。
车驾缓缓停下,厚重的车帘被一只手撩开。
这只手被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半寸肌肤都没有露出。
而后,是一个慢吞吞下来的高挑身影,幂篱摇摇晃晃,看不清容貌。
两扇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在这人进入后又迅速地关上。
哑奴深深地弓着腰,将此人迎进内堂。
冷。
这是他进入内堂的第一个想法。
冷气连绵入骨,他本就不耐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开口了,声音比内堂更冷,“这就是崔公子的待客之道?”
说着,扯下幂篱。
他玉面长眉秀目,面色苍白得好似一副水墨画,连唇都是淡淡的粉色。
来人正是太子。
崔杳恍然大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忘了殿下受不得寒,来人,去给殿下拿个手炉来。”
他请周彧坐下。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面对面跪坐着。
哑奴很快地送来了手炉。
周彧低头一看,只见手炉套子上绣着只圆润的大兔子,正满心欢喜地捧着一轮明月,他也不接,脸色沉沉地问:“你找孤来有什么事?”
崔杳给周彧倒了杯茶,语调客气而温和,“承宁听说了太子殿下为他美言,非常感激,特意让我来向殿下道谢。”
周彧冷笑。
崔杳算个什么东西,小宁与他说话,竟然轮得到崔杳传话?
倒显得小宁与崔杳更亲近似——周彧思绪一顿,思及此,心头惶恐地砰砰直跳。
“小宁还有什么话?”
“并无。”
“并无?小宁怎么可能……”只让你传这一句话。
话音猛地顿住。
是啊,倘若小宁有许多话要说,又何必要崔杳传话,早就像从前那般给他写信了,更何况,小宁可不知道他和崔杳有往来!
茶杯被捏得嘎吱作响,细长的手指透出股可怖的青。
周彧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眼中杀意不加掩饰,“我当年就不该容你进京!”
崔杳漫不经心地斟茶,看向周彧有些疑惑,他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如今周琢被禁足,周琰被罢黜王爵,没有人能再对你造成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彧阴阴测测地道:“你竟然还有胆量问。”
他朝崔杳露出一个寒意十足的笑容,“孤从来不说,你当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如何勾引了孤的小宁,你自己不清楚?先着女装诱其动意,再徐徐图之,崔杳啊崔杳,你先前不是对小宁不屑一顾吗,看看你而今的嘴脸,真让孤作呕。”
当年的事不能细想,只要细想,就足以让周彧悔得恨不得给自己几耳光。
正因为清楚崔杳要高于顶的性情,知道此人绝对不可能对小宁产生任何好感,放在永宁侯府既便于监视,还能避人耳目,他才会让人给崔杳弄出一个所谓表妹的身份,没想到,没想到……
崔杳不以为耻,“谁叫太子殿下喜欢的人太好,不止你放在心上,旁人也垂涎欲滴呢,”他弯起唇,清丽绝伦的面孔熠熠生辉,“叫我捷足先登了,还望殿下恕罪。”
周彧攥紧茶杯仰面喝了一口,再垂首时已是一派雍容气度,微微笑道:“无妨,孤并不在意此等小事。”
崔杳之于小宁,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
以小宁喜新贪欢的性子,崔杳能在他身边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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