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30)
他的桐书,不想见他。
他便乖乖的,再也不去打扰桐书的生活。
相思成疾,日夜梦魇,都是他该受的折磨。
小皇帝站在尚书府的荒草中,眼前一阵阵晕眩。
鲜血猛地喷在枯黄凝霜的草叶上,小皇帝一个人昏倒在了霜雪之中。
他太累了。
忍着,念着,不去找,不打扰。
可京城三千楼阁,哪里都是沈桐书的影子。
桐书摘过京城的花,饮过街头的酒。
朝中群臣,大半都是沈桐书的门生故友。
京城百姓,人人都知道沈尚书昔日何等风华。
离开的人是沈桐书,可被抛弃的,其实是他。
小皇帝恍惚中看见沈尚书一袭白衣缓缓而来,温润的眉眼中满是不悦的责备。
小皇帝仓皇哽咽:“桐书,朕……朕今日练字了,书也全都看完了,你让朕背的怀古咏歌,朕已经……全都背过了……你别生气,桐书,朕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桐书……”
沈桐书淡淡地说:“陛下,你故意不肯听御医的话休息吃药,让自己的身体糟糕到这种程度,是想像个小孩子那样,靠折磨自己逼我回来吗?”
小皇帝吓坏了,慌张解释:“桐书……桐书朕不是……朕……朕只是太忙了……忘了休息……”
沈桐书不说话,只是那样淡漠地看着他,冷漠又悲悯。
小皇帝咳出一口鲜血,咳嗽着醒过来:“咳咳……桐书……朕……咳咳……朕不是……”
御医慌忙扶住他:“陛下!陛下!您以后不可再这样操劳了,您的龙体经受不住啊!”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床帐上五爪金龙,胸中一阵一阵地绞痛,让感觉有种濒死的窒息感。
他想,桐书骂得对,他不能再像一个孩子似的,这样折磨自己的身体。
他要好起来,他要好好地看着这盛世江山,好好对待黎民百姓。
不管他的桐书身在何处,至少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不会气得摔了杯子。
他要好好的,这片天下,也要好好的。
小皇帝歇了一会儿,轻声说:“朕拿不出五年的时间休息,你们太医院想个法子,朕要尽快好起来。”
皇上病重,吐血昏死在宫外。
这个消息再怎么瞒,也瞒不住皇城内外几万人的嘴。
别有用心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月,天下的百姓就都听到风声,说当今圣上要英年早逝了。
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沈尚书正喝着酒和郑牛龙排演军阵,脸色一白手指颤抖,不小心摔了杯子:“你说什么!”
郑牛龙夹着一枚棋子踟躇不前,低声说:“我也是听到这么个信儿,沈老弟,那小皇帝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吗?”
沈尚书手指轻颤,沉默垂眸。
叶晗璋自幼习武,身体自然是很好。
可历州一劫,叶晗璋为了保护他,却结结实实受了一回重伤。
那一夜,少年皇帝流了不知多少血。
他坐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夜空,身边的石阶上,就是少年皇帝一路流淌的血迹。
也就是那个时候,沈尚书恍惚着想,这个少年,那么爱他,爱他爱到愿意为他去死。那他怎么还能心存戒备,不肯畅快淋漓地爱一场。
他忘了,叶晗璋的帝王之心,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爱是深爱,情是真情。
可帝王之心,却永远与爱恋隔着一道天堑,那道天堑的名字,叫权不可挪。
如今,那道让他失魂落魄的旧伤复发了,年少的皇帝或许已经在生死边缘摇摇欲坠。
可他只能在这里遥举一杯,心中喃喃。
愿来生,不再相负。
沈尚书在江南军营喝了三天酒,日日喝得酩酊大醉。
第四日清晨,郑牛龙敲敲他的门,一声长叹:“沈老弟,我今日要入京述职,你若是闲得无聊,不如陪我去趟京城。”
郑牛龙是个大老粗,不太关心宫闱秘事。
可昔日他行刺皇上,沈桐书舍身挡的那一剑,绝非只是忠君之情。
郑牛龙郁闷地站在沈尚书房间门口,愁得薅头发。
沈尚书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开门,披衣靠在门框上,斯文俊秀的脸苍白无血色,眼中盈盈泪光,似悲似醉。唇角含笑:“郑将军今日起的早啊。”
郑牛龙说:“沈老弟,回京城吧。”
沈尚书摇摇头:“郑将军,你不懂。我并非……并非是思念谁,只是……只是想到他就快死了……心中……心中多少有些难过。”
他喝了一夜的酒,醉得记不清今夕何夕。
只是心里难过,想要落泪,又难堪得硬生生挤出笑意。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曾经倾心爱恋的人。
心痛至极的时候,也难免有一丝恨意。
可他们之间,说到底,也说不清谁下手更狠,谁欠谁更多。
第二十八章
皇宫之中,小皇帝沉默着坐在金銮殿上。
各地守军每年年底都会入京述职,絮絮叨叨地讲着他以前根本不耐烦听的那些事。
可现在,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学会了恩威并施,学会了从大臣们有意无心的语调里,听出那些暗藏的滋味儿。
沈桐书教了他太多,让他被满脑子的阴谋诡计冲得慌乱不知所措。
这两年,一个人在宫里安静地呆着,反倒想通了很多事。
小皇帝抬手喝茶,用袖子挡住了哈欠。
底下那人,郑牛龙?
北雁军里最难啃的那块硬骨头?
小皇帝捻着茶杯,有些恍神。
昔日在北雁关,桐书替他重整北雁军的时候……给这个莽汉送了一副画……
他恍惚着还未缓过神来,郑牛龙已经汇报完毕,等着退下去了。
小皇帝沉默许久,向前倾身:“朕爱卿,朕听闻沈爱卿曾送给你一幅画,那画如今现在何处?”
郑牛龙呆滞了半晌,恍恍惚惚地说:“微臣……微臣是收到沈爱卿的一幅画,但……但沈爱卿说,那是……那是陛下赏赐给微臣的……”
偌大金銮殿,谁也没有再出声。
一君一臣隔着遥遥大殿相望,一同惦念着那个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小皇帝竭力回忆着那一日沈桐书的样子。
可北雁军营帐里的蜡烛很暗,他只能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长身玉立,风华倾世。
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笔挥毫,笔下就是一副潇洒肆意的秋猎图。
小皇帝又开始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喉头腥甜。
他终究知道了,什么叫做思念成疾。
可一切都太迟了。
见过各州守军统领,小皇帝面无表情地带着疲惫回寝宫,却看到太后身边的老宫女站在蟠龙殿的门口。
小皇帝皱眉。
老宫女走过来,深深行礼:“奴婢参见陛下。”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说:“母后在静宁宫里住的不好吗?”
老宫女低声说:“陛下,太后娘娘让奴婢过来,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说:“朕的身体有太医院担心,让母后在宫里好好念佛,等朕有空了,自会去静宁宫探望她。”
老宫女连忙说:“陛下!娘娘命奴婢给陛下带了药丹过来!”
小皇帝皱眉:“什么药丹?”
老宫女跪下,捧起手中的一方锦盒,语气哀切:“先帝曾赐予娘娘一枚长寿丹,据说有修复筋脉肌骨,延年益寿之效。陛下旧伤复发,又不肯搁下政务,娘娘心疼难安,就找出了这枚药丸,命奴婢拿来献给陛下。”
小皇帝接过药丸,沉默了许久,说:“替朕多谢母后恩典,朕还有政务处理,你先回去吧。”
刘总管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太后的药,必然是好的……”
小皇帝说:“去请孙鹤白进宫,让他看看这是什么药。”
刘总管惊愕不已,难道陛下竟然怀疑太后有什么其他心思?
小皇帝轻声说:“若能修复筋脉肌骨,那必然就能治好桐书的手。”
孙鹤白这几天正被一味配不出来的药折磨得头疼,一听到有神秘丹药让他检查,立刻拎着药箱开开心心地进宫了。
小皇帝也不多说,直接把药丸扔给他:“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孙鹤白接过来,又闻又摸地仔细观察了半晌,说:“像是能重整肌理的药物,好东西,好东西啊。可我现在看不出这药的配方,要拆解开慢慢研究才行。”
小皇帝说:“朕问你,这药中可有毒性?”
孙大夫说:“没有。”
他疑惑地看着这个面色阴冷的皇帝,小声嘟囔:“这可是天下难得一见的神药,你居然怀疑它有毒。”
小皇帝沉默许久,淡淡道:“孙鹤白,你再好好查验一番,若是药中有毒你却没查出来,朕诛你九族。”
孙大夫瞪大眼睛,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招惹了这样一出麻烦。
刘总管低声说:“陛下想用这颗药丹医治皇后娘娘的手,生怕出什么意外,才会特意请孙神医您过来。”
孙大夫愣了愣,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御案后埋头批折子的小皇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说:“陛下,你印堂青黑嘴唇干紫,应当是心脉之中出了大问题。这颗药若是真的有用,你的命,比沈大人的手更着急用。”
小皇帝笔下一顿,头也不抬地说:“你若再说这种话,朕就治你诅咒君王之罪。”
孙大夫撇撇嘴,不再多言。
他是个大夫,对于病人的病情,他习惯了说实话。
但是若有人讳疾忌医,他也不会多言,只是心中怜悯,默默地烧上两炷香。
药是好药,并无半点毒性。
沈桐书若是服下此药,再配以针刀之疗,不出半年,手掌就可恢复如初。
可孙大夫看着小皇帝冰冷阴沉的脸,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有了灰白的死气,让他那颗医者仁心十分难受。
检查完那颗丹药,孙大夫忍不住说:“陛下,让草民为你开一副药吧。”
小皇帝冷冷抬头:“朕现在喝的药够多了。”
太医院那群御医生怕他哪天死在朝堂上,于是一天七顿地喂他喝药。
孙大夫说:“草民这副药,绝对不会让陛下难以下咽。”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给他上笔墨纸砚。”
孙大夫奋笔疾书,写了一张方子,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陛下,草民告退。”
小皇帝疲惫地摆摆手:“走吧。”
孙大夫跟着刘总管出宫。
小皇帝从侍女手中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便怔在原地。
“此方需真心一颗,侍从千人,于九州各处寻脂白温玉一方。八抬大轿迎回宫中,置心口熨烫。日日如此,夜夜相依,心疾方可痊愈。”
小皇帝怔怔地看着药方,苦笑一声,喉中尝到了一缕腥甜。
孙鹤白这刁民,居然敢戏弄他是为相思所苦。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口又再隐隐作痛,疼得眼中溢出泪花。
可相思,是真苦啊……
孙鹤白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摇头叹息。
刘总管拎着药箱走在旁边,他有话要问这位大夫:“孙神医,可是那药有什么副作用?”
孙大夫说:“若说起来,皇上和沈大人的伤病,都没重到无可救药的程度,怎么这两个人,就能为一颗药折腾出生死抉择的气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