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玲珑录(29)
灰帽老者犹如一截枯木,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吱嘎吱嘎”地嚼着烟草,似乎连呼气声都没有。
宋雪桥巍然不动,笑道,“别害怕,总不会是妖魔鬼怪。”
一个泥猴儿瞬然自草中跳出,身后跟着一堆泥猴儿,领头的闪着一双晶亮的眼,先是看了看宋雪桥,宋雪桥也看了看他,旋即,晶亮的眸子移到了朱采瑕的脸上,朱采瑕禁不住往宋雪桥身边又挪了挪。
领头的突然抓起那碗未动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泥猴儿咳嗽了,泥猴儿说话了,泥猴儿也是个小屁孩。
“你想问的,我都知道了,先给钱来。”泥猴儿坐到了他们对面,抬起了穿着破烂草鞋的一只脚,朝宋雪桥伸出了一只同样脏兮兮的手。
宋雪桥自袖中取出一锭黄澄澄地玩意儿送到了泥猴儿手上,笑道,“小老板做生意在下放心,说罢。”
泥猴儿身后一帮泥猴儿眼睛发了亮。
朱采瑕一头雾水。
金子被丢进了领口,泥猴头头敲了敲桌子道,“自你交代以后,我去安王府里埋伏了三日有余,后来见到了一个黑衣服的人背着一个老怪物走了,我兄弟都跟着,一路跟到了城外头,你猜,他去了哪儿?”
宋雪桥笑道,“在下不知。”
泥猴一脸得意,“他们,进了城外头那个据说闹鬼的荒寺。”
“是吗?”宋雪桥睁大了眼,撑着下巴道,“那其他还有什么?”
泥猴指指队伍里一个身量稍矮的小孩,“豆花听你的去打听关于安王府的一切消息,可也没什么有用的,只知道当年安王去世以后,府中所有金银宝器一夕之间被全部变卖成了现银,连同皇陵里那个大坟墓都没剩下几两银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宋雪桥略带赞许的瞧瞧那个名为豆花的孩子,心下一片清明,裴无念猜的的确没错,如果不是安王府攒下的财力,贪欢楼恐怕也难以维持十年而不衰。
他朝泥猴子抱一抱拳,“多谢小老板。”
泥猴子起身欲走,却又折了回来。
宋雪桥奇道,“还有什么事?”
泥猴又转身坐下,呲着一口大白牙道,“看你出手大方,小爷也买二送一,怎么样?”
宋雪桥微愕,还是一拱手,“承蒙关照。”
“等那人走了以后,安王府还来过一人。”
“谁?”
“一个黑衣人。”泥猴眨巴眨巴眼,比划道,“很高,看不清脸,但腰上有两个漂亮的流星锤。”
第34章 第 34 章
江湖上用锤的人不少,但锤可用漂亮来形容的,实在是不多,前有蒲庐客蒋旌,后有隐谷祁垣啸。
蒋旌是位游侠,因于嵩山间有一处蒲苇小院,得名蒲庐客。
他常年腰间缚着一双钢锤,锤上雕着花仙祥云,转起来如同画片儿般有趣,不打架时就常拿来逗街坊小孩,打架时却能一招撂倒七八个壮汉。
这位蒲庐客他幼时曾有幸见过一面,身长不足七尺,堪称短小精悍,现如今掐指算算也该半百有余,只会往缩了长,而不会往长了长,那便只剩下后者。
真如镜坤师太所言,隐谷来了洛阳?
四个草杆拼成的名字放在跟前,兰环,祁垣啸,隐谷,贪欢楼,交错纵横,就缺一条线将其连起。
泥猴儿走后,宋雪桥携着小书呆又在茶棚又坐了半晌,盯着草杆也琢磨了半晌。
等太阳正悬,头上冒火的时候,灰帽老者终于慢吞吞嚼完了面前最后一抔烟草,呸出几口烟渣,悠悠地站了起来。
小书呆原本乖乖坐着,不敢多言,见老者起身,有些发怵,忍不住揪了揪宋雪桥的袖子,宋雪桥这才回神,忙起身弯了弯腰,对老者比划了两下,老者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将桌上的银子收进腰间布兜,转身而去。
宋雪桥掸掸袍子,领着小书呆出了茶棚,上了路,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身后“啪”的一声响,小书呆一哆嗦,回头去看,灰衫老者站在茶棚下,已单手拆了一根撑棚子的木桩,丢到了一辆小车上,小车吱呀响了两声,旋即又安静下来。
小书呆猛然回头瞧宋雪桥,宋雪桥锁着眉头,自顾自走着。
他一怔,身后再次噼里啪啦响作一团,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瞧那茶棚,老者已将锅碗瓢盆里的残水倒了一地,连同棚上油布一齐卸下,丢到了车上,似乎觉得有人在瞧他,混沌的眼往这头一望。
小书呆一凛,回头不敢再看。
“哪有连棚子都拆了的?”他嘀咕。
宋雪桥听这一句,才展了眉头,低头笑道,“诸如茶智爷爷这类人,世上多得是,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不必多问。”
身后老者已卸了灰帽,推着吱呀呀的小车往山林中走去,不过片刻,就像那碗洒在地上的茶水,彻底消失了个干净。
“活法?”小书呆挠头,“什么叫活法?”
“活法就是......你将来想做什么,怎么做。”宋雪桥慢悠悠地往前走,垂眼道,“像我华山的一个朋友,天涯独步,惩恶锄奸,还是你表哥一样,名门高徒,端方温良,将来执掌一方,或者你爱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在朝中当个清官,都好,反正别像我,不仅名声臭,还老作死。”
小书呆抬了眼,突然蹦出一句,“雪桥,你很好。”
宋雪桥正感概自己有为人师表的潜质,被一喊,面皮又有点抽搐,“谁教你的?”
小书呆再次避开话题,垂头看自己的脚尖,“我饿了。”
申时三刻,午饭刚过,晚饭未至,洛阳大街上多数酒楼还未开门,本想着买些糖果牡丹饼暂且堵一下书呆子的嘴,可书呆一张口,便露出来三四个还在漏风的缺牙洞洞,宋大公子又犹豫了。
找了半天才勉强寻得一家还在营生的小铺子,彼时他怀中已经抱了三个藤编的猫,两个布扎的兔子还有一卷竹简的状元策论。
而今早已有纸,念书念傻的才对竹简感兴趣,奈何小书呆直直站在书摊儿门口,两双眼睛目光如炬,盯到最后老板都脸红了,打了个折,还是花了五十文,宋雪桥脑壳和心有些疼。
小书呆个子不高,够不着地,只能在半空中晃着两条腿儿,一碗肉粥吃的正香,牙洞洞里哧溜哧溜响。
宋雪桥坐他在身侧,一脸悻悻地给他剥了两三个咸鸭蛋,“中午刚吃了那么多,你怎得饿的比拉磨的驴还快?”
小书呆边往碗里夹肉边含混道,“食不言,寝不语,这个问题容在下拒绝回答。”
宋雪桥手里一顿道,“方才还说我很好,现在怎得又不想和我讲话?”
手里的鸭蛋被夺了去,尽数丢在碗里,胡搅成了一碗散着咸香的黄粥,小书呆埋头,吸得更响亮。
“不想理我便算了。”宋雪桥闷一口茶,玩着布兔子,“吃快些,我们回去,差不多也就赶上晚膳了。”
小书呆似乎嚼到了蛋黄,满足地撅着嘴巴止不住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公子正值少年,吃得多也是常情,一瞧这位公子便还未曾娶亲,不知道幼子习性。”
眼前浮过来一团青云,宋雪桥半放下茶碗,挑眉望去,周遭四五张桐木桌椅皆空着,小铺子正厅也就只有他和小书呆二人,他终于朝来人展颜一笑,指指自己,“你在说我?”
青衣人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落座,“总不会在说小二。”
宋雪桥举起茶杯又瞥一瞥柜台后面,方才长胡子的老板早已溜得没了影。只剩一个小二缩着脖子蹲在门边,有些瑟缩得往这边看。
来者不善,善者也不会找他宋雪桥。
缓缓放下茶杯,信手掂起一个咸鸭蛋,宋雪桥笑道,“这位兄台这个点来此莫不是也逛街逛饿了?鸭蛋要么?”
青衣人微笑摆摆手,“中午在德福楼吃了,还不饿。”
“哦。”宋雪桥又将鸭蛋缓缓放下。
小书呆抱着粥碗的手一顿,他才看到面前多了这样一个人,青衫人眉眼温和清俊,书生气颇浓,在小孩的眼中,此类人最无杀伤力好亲近,自来熟刚振奋精神想搭话,方才在街市上买来的一只布兔子突然旋身而起,长了翅膀般倏忽往他的粥碗中落去。
“哗——”地一声响,兔子又在碗上一寸处顿住,被一把扇子牢牢拖住扇到了一边儿。
宋雪桥愁眉苦脸地将兔子摆正,又捻了扇子上几缕碎丝道,“小公子需要长身体,这碗粥是在下拖着他走了大半个城南才找到的,还望这位兄台手下留情。”
青衣人一笑,手中飞出一只筷子,又戳向宋雪桥腕边的藤编猫,宋雪桥扇子未动,扇后飞跃而出一颗浑圆泛光的白球,正巧迎上了筷尖,两两相撞,尽数落地。
蛋白上裹了一层泥。
小书呆目瞪口呆。
青衣人皱眉道,“宋公子这般年纪,居然还爱玩这些。”
滚了泥的咸鸭蛋被黑靴一挑,又落回了青衣人手上,如鱼得水地一甩,筷子顶着鸭蛋,毫不避让的往宋雪桥面上飞去。
眼见蛋黄四溅,扇子陡然一展,乌金碰木头,鸭蛋携着筷子直直插在了门框上,小二一凛,如坐针毡那跟针终于戳进了屁股,顾不得店子,瞬然甩了布巾,连滚带爬的上了街。
“何苦吓人家走呢?”青衣人眉尖渗出一点汗。
“是这位兄台先吓到了我弟弟,我们半斤八两。”宋雪桥勉强扯了扯嘴角。
另一把通体乌黑的山水折扇在眼前打开,自己手中乌金扇柄抵在扇面上,双扇相制,互不肯让。
小书呆手中的碗“啪”地一声落到了桌上。
“这位兄台是隐谷的人?”宋雪桥纹丝不动,挑眉笑道。
青衣人也不动,另一只空着的手甚至慢悠悠端起了茶杯,缓缓喝了口茶才道,“谷主喜结交朋友,对宋公子之名仰慕许久,在郢阳便呈了拜帖,时至今日却还没能得到一个答复,实在是伤心郁结,故遣了在下前来询问一遭。”
宋雪桥手中扇柄推出去三分,“祁公子这一通说辞倒好像皆是宋某人的错了,花谷主麾下那么多高手,又哪里缺在下一个。”
青衣人一怔,手中折扇有些轻颤,旋即笑道,“你用鸭蛋试我?”
宋雪桥冷笑道,“明明扇子就使得不顺手,又何必强撑,我瞧着你再拿根筷子戳了鸭蛋跟我出去打过,都比在这里耗着强。”
山水折扇突然迸出“啪啪”两声脆响,抗力失败,裂成了碎片,下雨般尽数落在桌上,地上。
宋雪桥不好乘人之危,便收了扇。
从青衣人进门那瞬起,他便在想此人是谁,无剑无刀,又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武林大会他晚了许久才到,只听说,并未见到祁垣啸的尊容,而今他所知跟到洛阳的,除了向来张狂混脸熟的峨嵋,便只剩下泥猴儿口中的高个子双锤人。
至于是不是习惯用锤的人,鸭蛋戳筷子成锤,兵器一试即可。
祁垣啸望着一堆碎竹片笑道,“祁某敌不过宋公子内力深厚,也更证明了宋公子乃人中龙凤,我家谷主怕是更加惜才了。”
“别卖关子,也别谦虚。”宋雪桥乌金扇子又收回袖中,撑着脑袋道,“祁公子折扇想必是酒家外头摊儿上随手买的,却能抵过阮宴所制的扇一炷香,可谓难得。”
他顿了顿,眯起了眼,“所以论内力,我俩......不相上下。”
祁垣啸抚掌哈哈大笑,“看来宋公子不仅武功过人,还料事如神,竟知我这扇子何处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