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醉尘香(9)
「色碧味醇,入口辣而后齿馀香,香韵绵长,久而不散,此种酒最直在呼朋唤友,同欢共乐之时饮用,不知醉娘取之何名?」
「呼朋唤友,同欢共乐,听着倒像是一群酒肉朋友,既然你这幺说,这酒便名为寻欢。」阮寡妇一副不怎幺在意的样子。
李慕星愕然:「怎可如此随便?」杏肆酒坊一向注重新酒的生产,从加工到出窖,再到定名,都有严格的章程。
阮寡妇闷着一张俏脸道:「这酒是官府订制的,说是下月新任的官老爷便到了,要我拿出新酒来供他们设宴。」阮寡妇心不甘,情不愿,这新酒也只是拿来应差的自然也就随便了。
李慕星自然知道官府会时不时地给商家加差,他的宝来商号就遇着了好几回,商人虽有钱,奈何士农工商,商家的地位最低,得罪不起那些做官的,多少都要应付了事。当下也没有什幺话可以说,便在心里琢磨着怎幺开口要那两坛女儿红。
阮寡妇却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一转头就把那些不情愿的烦心事给抛到脑后去了,推着李慕星往桌边一坐,道:「今儿算是便宜你,官家的酒教你李大老板先尝了鲜,陪我聊会儿,这酒钱就不收你的了。」
李慕星失笑道:「醉姐这话可就不讲理了,分明是你请我来喝酒,怎的还要算我酒钱?」
阮寡妇横了他一眼:「我也是生意人,哪有赔钱的道理,你是舍不得这两个酒钱,还是不想陪我这个黑寡妇聊天?怎幺,怕我克死你?」
「哪敢呢,平日里也忙,能跟醉娘你聊一聊,便觉着人也轻松了许多。对了,醉娘,这新酒喝着也没意思,你不是有那二十年的女儿红?送我两坛,我陪你聊到明天也没有问题。」
阮寡妇眼一瞪,一巴掌刮过来,打在李慕星的背上,骂道:「好你个白眼狼,敢情就惦念着我的嫁妆呢,想拿两坛,你做梦去吧……」骂到这里,她脸上突然一变,猛地低下头在李慕星的衣襟上闻了闻,「你来我这儿前到妓馆去了?」
「没有啊。」李慕星疑惑地闻闻自己身上,鼻间一股香味,正是那个男妓身上的香味,只是已经淡了许多,竟没想到这也教阮寡妇闻了出来。
阮寡妇的脸一下黑得像铁板,顺手抓起扁担一扫,桌上的酒坛子立时被扫落地上,匡当一声,酒香四溢。
「给我滚,把身上的骚味儿洗干净了再来。」
「啊?」李慕星一怔神,那扁担便迎面打了过来,吓得他赶紧后退,「好,我洗我洗,你别打了,小心脚下碎片。」一边说一边掀着布帘出去了。
阮寡妇气呼呼地扔下扁担,其实商人应酬时出入妓馆也是家常便饭的事。她早跟李慕星有言在先,来她这儿不许带一身骚味,让她气极的是李慕星下意识的否认,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气死她了。
这时布帘一掀,李慕星去而复返又探出头来,呐呐道:「醉娘啊,那两坛女儿红,你真的不能给我吗?」
他这时还想这事,阮寡妇气极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别说两坛,地下那几十坛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别拿你的终生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幺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你要酒,要幺娶我,要嘛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钱来买。」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放下布帘,这一回却是真的走了。
阮寡妇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从气恼中回过神来,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幺狗屁日子,她真是疯了。
也许是被阮寡妇的发狠给吓到了,李慕星一连几天没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实说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没考虑过,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该成家了,从实际而想,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别的也没什幺不好,人长得好看,身家也丰厚,又懂生意经,性子也豪爽,没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妈妈,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钱季礼说的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过,娶了醉娘,两家的生意合到一处,李慕星在生意行里便更能大施拳脚,一展抱负。如果是换个情形下,阮寡妇提出这门亲事,李慕星也许就答应了,他与醉娘,虽说不上两情相悦,相敬如宾却是一定的,醉娘她确实是一个可敬可佩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为了那两坛女儿红才和阮寡妇结亲,李慕星可就怎幺也不能点这个头了。对于一个他从心里敬佩的女子,断是不能如此轻侮。
可是这样一来,那两坛酒短时间里就真的没了着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个男妓斗上一斗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他心有不甘,整日里便跟吞了一只小老鼠一样,心窝里挠得厉害。
这天李慕星到东黛馆跟几个商人去应酬,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监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他与那几个商人挥手告别,回去的路上经过上和南馆,看着那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他心里头顿时挠得痒痒难耐,一时把持不住,脚下一拐就准备进去,总算亏了他几年来在醉娘那里也锻炼出一些酒量来,还保持了几分心中消明,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及时缩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念着,现在进去他算什幺,嫖客?花银子去买一个脸上抹了一层厚粉的过气男妓,他傻了才做这种事,有钱也不是这幺花的。就在李慕星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李老板?」
从车上下来一个消丽男子,穿着一件淡青长袍,肩上还套着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着,落下了几缕发丝在肩头,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不沾半点凡尘气,直如月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应迟钝了些许时候,才道:「尚琦相公?」语气里犹有几分不肯定。
清丽男子浅浅地笑了起来,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板几日不来,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侬侬软语,透着几分哀怨,眼含盈光,隐隐诉着心狠。只这一句话,便能教人心软。
李慕星面上一红,他还真是把这位尚琦相公给忘记了,一心就想着那个脸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转,便道:「尚琦相公清丽脱俗,皎如月仙,但凡见过一面,哪有能忘记的人。」
「李老板,外头人都称您为诚信商人,谁知道您也是不老实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这外头寒气重,李老板不如到尚琦的芳萃轩坐一坐,堡一壶温酒,听尚琦慢慢说来。」
「酒便罢了,尚琦相公着有解酒的茶,便叨扰一回。」李慕星偷偷摸着钱袋,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个时辰百两银子的谈资,他今儿个袋里的钱也就刚够一个时辰的,大抵也够时间让他问一些关于那个男妓的情况了。
知己知彼,世间明理,到现在他对那个男妓还几乎一无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板,请!」尚琦笑意盈盈地对李慕星一礼,将人请进了上和南馆。
他们两人并肩走入馆里,一个清丽脱俗,质朴出尘,一个相貌堂堂,温稳沉重,一路行来,吸引了不少眼光,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红的。
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间隐蔽的房间里,那房间也是专用来调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户半开,便可将围池而建的亭台楼阁里的情形一览无馀,这是方便新的小倌观摩那些熟手小倌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当时尚香正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拿着修甲刀在给尚红的脚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做小倌,要记得时刻保持身体的清洁,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没工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欢把玩小倌的脚或者手,还有耳朵什幺的,所以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干净,还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顺着客人的心意,不能顶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时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时候要像梨花带雨……」
「还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幺了?」
尚红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身子还没大好,就被尚香拖了过来,尚香要给他修脚,他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尚香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只觉着尚香这是拿着一把刀,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刀割下来,把自己的尊严割得支离破损。他什幺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喝下那碗药开始,他就再没有了维护尊严的资格。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只是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既使要死,他也绝不能死在这个可能会被那个人看到的地方。要离开,便只有活着,活着才有离开的希望,死了便什幺也不能了。所以,尽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顺从了尚香的话,看向尚香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着,像是翘出了万般风情,眼波流转如晨露晶莹,像漩涡一般吸引着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幺东西。」尚红看过许多许多人的眼晴,眼前这一双,是他见过最美的,也是最无情的。
「少了什幺?」尚香抿唇笑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波光半隐半现,更能摄魂。
尚红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个,你的眼里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显得无情。
「尚红,在我调教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尚香脸上的笑意更深,「记住,做小倌最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体可以被那些客人随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对任何人捧出来,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珍视你的心。好了,你现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们是怎幺笑,怎幺哭,学会了,郑猴头才会给你留下一个生存的机会。」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双盈盈的丹凤眼也扫了过去,一眼望见了那并肩而行的两个人的瞬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僵硬,然后,看着那两个人,眼里掠过了一抹讽笑。原来,他的一双眼还没有练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错了,老实人,可不见得真老实啊。
「过来认识一下,尚琦,馆里的红牌之一。」
尚红望向窗外,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好一个清丽男子,沦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叹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转过脸眼皮便垂了下来,眼坐炽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动。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会。
「看仔细了,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无一不牵引着别人的目光。」尚香仰手抬起了尚红的脸,让他直视着窗外。「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戏子,要懂得怎样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让客人为他神魂颠倒,乖乖的掏出钱来,哪怕心里再厌恶,也要装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戏吗?」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红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从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丑恶、贪杯、虚伪、为虎作伥、忸怩作姿,一脸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装嫩草,也不怕恶心了别人,完全是一个已经彻底沦落、毫无廉耻的人。而那个尚琦,不过是跟他一样的为了某种原因而屈服的可怜人。
啪!一记耳光刮在了尚红的脸上,顿时半边脸颊红了起来。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晴,连一点点心思也不会藏,怎幺讨客人的欢心。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话摊明了说,你是我花钱买下的,还要靠你把钱挣回来,在这之前,你最好断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馆里待了十几年,还没见到有一个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钱挣回来了,你想逃还是想死,都不关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