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22)
容落云猜到般,问他:“你觉得我坏吗?”
他反问:“宫主自己认为呢?”
一身杀孽,断然算不得好人,容落云也从未追求做个好人。可他此刻抿唇哑口,想粉饰太平,欲骗人骗己。“我认为……”他低声咬牙,“还可以罢。”
人家却没理他,抓紧时机破门而出,驱恶犬,将那狗官一把提溜。敞开的门灌进清风,他霎时清醒,将不合时宜的胡言乱语咽下。
重新燃烛,夜审贾炎息。
群狗凑在门外乱撞,贾炎息伏在地上哆嗦,哭成了泪人儿。霍临风说:“夜深了,别耽搁,交代不清便把你丢出去,给狗兄弟们吃顿夜宵。”
贾炎息点头如捣蒜,掏心挖肺也不敢欺瞒了。
第一桩,瀚州灾荒,灾起时毫无作为,灾情恶化扣押赈灾粮饷,借灾榨血,大发横财。容落云提笔蘸墨,写就一纸述罪书,他像个老手,不问敛财数额、银两去向,直接问:“账簿放在哪儿?”
贾炎息一愣,无法唬弄于是支吾。容落云没耐性,抄起瓷碗甩手一掷,狠狠砸在贾炎息的伤口上。吱哇啼哭,涕泗纵横,那厮比孝子号丧还悲痛。
桌那边,霍临风小声地说:“那是我饮水的碗……”
这语气藏着埋怨,容落云将另一盏推推,小声地哄:“先用我的。”
明明在审人,为着一只粗瓷破碗你推我拉,矫情得烛火噼啪抗议,奇怪得犯人觑眼打量,就连外头的野狗,都心烦得散开七七八八。
贾炎息哭声渐止,认命道:“湖心楼水下底板有一暗格,账簿藏在其中。”除却这些,任官两年做的恶事全交代了。
然而无一句提及陈若吟,涉及家族,他没那个胆量。
容落云一字不落,罄竹难书也书写完整。审毕,霍临风将罪状给贾炎息看过,命其签字画押,而后把人丢进小厨关着。
审问做供,应是官府所为,若容落云此趟为报私仇,何故还处理这些?霍临风暗忖着返回屋中,炕边,容落云俯身铺床,徒用右手有些吃力。
他过去替下,发觉褥子由竖变横,宽及墙边,便问:“怎的这样铺?”
容落云答:“这样够两个人睡。”他摆弄枕头,将脚下蒲团踢到一边,“既然地方够,你又救我一命,允许你上炕。”
霍临风明眸更明,这么难伺候的人愿和他分席而眠,不枉费他当牛做马。他毫无矜持,许久没放松躺过,立即脱去外衫中衣上了炕,舒爽喟叹,还打了个滚儿。
骨碌至原位,发觉容落云仍立着,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霍临风拍炕:“宫主,上来。”
容落云脱鞋上炕,跨过这人,到里头翻身躺好。他朝内躺着远离对方,颇远甚远极其远,挨着墙,墙上的霉味儿熏得他难受。
偏生霍临风烦人:“宫主,你在面壁吗?”
容落云腾地转身,晃得心肺一阵抽痛,忍不住蜷缩成团。霍临风立即倾身看他,大手抚上他胸口镇痛,嗡地,他想起探心脉那景儿,顿时羞恼七窍生烟,并罕见地骂了句脏:“少他娘摸我!”
霍临风支着身体:“我慰你伤痛罢了,昨日疗伤摸你的背,你怎的不说?”
弟子与宫主顶嘴,造反不成?容落云气虚身弱,全凭眼睛造势:“本宫主求你疗伤了?求了吗?”桃花眼迸出梨花针,“未记错的话,没有罢?”
霍临风道:“没有又如何,如今你身子里灌着我的真气,想耍赖?”他的少爷脾气、将军威风全跑来了,“穿衣求了吗?浣发求了吗?连我上你的炕也是你主动提的。”他冷哼一声,“原来宫主不止喜爱先奸后杀,还喜爱过河拆桥。”
容落云气得抓枕头打人,使不出力,软绵绵挥舞两下。霍临风却猛地攥住他小臂,恼怒变成惊喜:“这只手能动了?!”
他一愣,用的是左手,手掌竟然恢复些知觉。霍临风托着他的手腕,捏他的手指,捏到小指时勾住,叫他试试能否蜷缩。
他有点疼,但忍住疼做到了。
两指呈勾连状态,犹如垂髫小儿拉勾许诺。霍临风轻轻一拉,轻轻说道:“拉勾上吊……”抬眼和容落云对视,仿佛不曾针锋相对,“宫主,别再孤身涉险了。”
明明是手勾着,倒像是心勾着。容落云问:“我若再遇险,你还救我吗?”
霍临风回道:“救了却惹嫌,我又不是贱骨头。”
容落云张张嘴:“那些是气话,虽然……我也不知为何生气。”他扭脸看灰败的墙,霉味儿叫他清醒,“我是感激你的。”
时冷时热,时羞时凶,像个漂亮疯子。
勾缠的小指晃了晃,霍临风将那句小谣说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给容落云掖好被子,隔着一臂距离背身躺下,有些倦了,呼口气闭上眼睛。容落云兀自睁着幽黑瞳仁儿,他许诺不再孤身涉险,那对方呢?
“杜仲?”他叫,“你许诺什么?”
他觉得一切很不真实。对方背着他登了四百阶,揩去他颌边的油滴,狗发狂时捂他的眼睛,以及跟他吵架,和他拉勾,都那么不真实。
他希望是真的,于是认真地说:“不要骗我,可以吗?”
霍临风倏地睁眼。
他的名字都是假的,来历、出身、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他装睡不答,因为这一次他不想骗容落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容心情日记2:春,有风。因为疗伤,我把杜仲轻轻地榨干了,回去后许他休沐半月罢。今天吃了烤兔,好香,只是……油大了些。还有,那本经书我没有读进去,拿着装模作样而已,佛祖莫怪,我错啦。
第24章
天快明时最冷, 屋外的野狗都挨着取暖。
霍临风梦见冬日里的大漠,落了雪, 黄沙被掩在下头。他抱肘独行,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半晌看不到落脚的房屋。
没有军营, 没有驻扎的兵丁, 天寒地冻只有他一个。雪越下越大, 他拢紧衣襟防止灌风,一向挺拔的背都弓了起来。
忽地, 皑皑白雪间闪过一道雪白影子, 快如瞬息。
霍临风心中疑惑,难不成雪团子成了精?他追去, 跟着那白影扑东挠西,就在雪花漫天时, 他飞身将那白影扑在怀中。活的,毛茸茸,热乎乎,竟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
他一刻都不想撒手了, 抱起搂紧, 于冰天雪地揣着这温暖。
禅院屋中, 容落云裹被睡得正酣, 突然大手伸来将他猛地一拽。后脑被按住,头顶小髻被揉散,脸面疑似贴上硬实的胸膛。
他眯开眼睛, 眼前的衣襟微微敞开,露着半截锁骨、一小片胸肌。迷迷糊糊的,他帮霍临风将里衣拢住,而霍临风的铁臂把他箍紧许多。
抱他做甚,他想。
许是冷罢,他想明白了。
容落云头脑昏沉地合住眼,缩在对方怀里又睡一觉。渐渐的,他的姿态一点点舒展开,还若有似无地搭住霍临风的腰。
两个人如斯酣睡,暖热了这一盘旧炕。
卯时将过,屋外群狗纷纷苏醒,凑到桶边抢水喝。舌头勾水呲溜呲溜,霍临风醒了,抬头入眼一片发霉破墙,低首入鼻一阵馨香。
他怔愣住,这香味儿来自容落云的头发,他竟然紧紧抱着人家。
霍临风松开些,低头瞧容落云的模样,安静平稳,脸颊在他胸前闷得有点红。小髻被他揉散,发丝散了一枕头,他抬手凑到那鬓边,小心翼翼地把一绺头发掖到耳后。
他非常紧张,这只手握剑牵缰、提笔捏筷,何曾给人掖过头发。
他心里咯噔一声,又干丫鬟活儿了?
霍临风对着容落云的睡态乱琢磨,想起重要的,去捉容落云已恢复知觉的左手。他轻轻拿起,先掐腕间脉搏,再捋五根指头,最后解开布条看那伤口。
手心手背各凝一颗血点,犹如两颗朱砂痣。
他用指尖绕着血点画圈,一圈圈扩大再一圈圈缩小,玩得不亦乐乎。猝不及防的,幽幽一声问道:“好不好玩儿?”
霍临风吓一跳,讨打地说:“好玩儿。”
话音刚落,动耳听到山下异状,他一猛子坐起身来。“宫主,有一伙人上山了。”他披衣穿靴,提上容落云的剑,“在屋中待着,我出去瞧瞧。”
容落云挣扎坐起:“小心些!”
霍临风“嗯”了一声,出屋关门,门神般守护在外面。脚步声逐渐清晰,大概二十有余,正浩荡而快速地拾阶奔来。
就在人群到达禅院外后,他率先拔剑,这时为首的人冲进来,居然是段怀恪与陆准。
陆准大喊:“杜仲,我二哥如何了?!”
霍临风还未回答,段怀恪奔至面前把他搡开,急急地进了屋。陆准紧随其后,刁玉良也到了,兄弟三人全冲入屋中寻容落云。
里头二哥长二哥短,只剩一片情真意切。
他收剑入鞘,识趣地走出了禅院。
屋里,容落云被簇拥在炕上,他惊讶地问:“你们如何找到这儿的?”
段怀恪觑他:“你还好意思问?”接到容端雨的通知便急急赶来,在瀚州城逡巡一日,遍寻不到容落云的踪迹,途径古刹讨水停歇,竟误打误撞找到了。
“二哥,你好鲁莽。”陆准伏在炕边,“你孤身前来,也忒不把我们当兄弟了罢?”
容落云笑笑,他报的是家仇,不能连累旁人。这时段怀恪握住他的手腕掐脉,奇怪道:“你体内真气混乱,一股弱一股强,正慢慢融合。”
他说:“我受了淬命掌,幸好杜仲注入真气为我疗伤。”他不禁朝外望去,那人提剑而出,怎的再没进来?
好一通嘘寒问暖,老三老四帮容落云打水梳洗,段怀恪讲述瀚州城里的情形。自那日容落云大闹粮仓后,灾民为了活命群起而攻仓,一干官府残兵根本抵挡不住。
而知州府邸看似风平浪静,闯入才知真正情况,西苑树林,陈绵和陈骁的尸体甚至被鸟雀啄烂。段怀恪说罢,凑到容落云耳边低声:“长安来信,瀚州灾事遮瞒不住,已捅上朝堂……”
容落云认真听着,一抬眼,见霍临风终于出现。
霍将军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逗了会儿野狗,嚼了个野果,忽然想起潜伏不凡宫的目的。他返回来听墙角,走到门口一望,就见容落云与段怀恪正耳鬓厮磨。
他想起对方重伤时一遍遍喊的“大哥”,早惦记坏了罢!此刻大哥切切实实地来了,关怀不尽,呵护不绝,大男人说个话还要低声耳语。
他倚门框立着,像一尊掌管六界生杀的佛,铁面阴沉。
直等那二人说完分开,他才沉着脸晃悠进去。刁玉良凑来:“杜仲,你此行有功,赏五百两,找我三哥要!”
陆准走到桌边扒开衣襟,哗啦啦倒出许多银子,全是从贾府拿的。那湖心楼简直是人间仙境,他一钻进去,快活得如登极乐。
“二哥,”他贪心道,“我还想去拿。”
眼下人手充足,容落云说:“大哥,你带部分人手安排赈灾布施,老三带人清点银两,然后抚恤给百姓。老四你最重要,贾炎息的账簿藏在湖下暗格,你要取出来。”
全部安排妥当,霍临风举手:“我休沐了?”
容落云沉吟片刻:“……你驾马车与我同行。”
众人洞出,霍临风驾车,容落云与刁玉良坐在车舆里,如那次去灵碧汤捉鱼。抵达瀚州城后,各司其职分头行动,他们赶去了贾炎息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