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24)
“不,”严清鹤说,“很好。”
章颉明白他。严清鹤宁愿跟着一个明君受苦受累,也不愿意在一个昏君身边享尽荣宠。他能理解帝王之道,留给自己投机的余地却很有限。大是大非上,他宁愿身败而不愿名裂,如果让后世知道他靠陪睡皇帝枉法,那还不如法办。
然而至少至今,严氏尚未犯法,也不必谈法办。不多时,却有了严沧鸿平迁的任命,从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严复良也加了太子太师。
吏部是六部之首,以严沧鸿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确是难得。皇帝特意向严清鹤解释:“这是法办。”
宰相任命后就一直兼着吏部尚书,如今交接得差不多了才放下。吏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没从吏部上人,是严沧鸿转去了。皇帝又补充道:“朕早和你说过,想要伯瑜到吏部。原想再等几年,但没料到出这样的事情,眼下正有了机会。”
严清鹤正闲着写字,屋里炭火太旺,他把窗子稍开了些透气。皇帝和他说话,他就搁下笔,一丝风却吹动了没拿镇纸压着的纸。
章颉伸手压住那张纸,却见写的是:“八风儛遥翮,九野弄清音。”
并不名诗,他却恰好知道。是齐高帝萧道成的一首小诗,名叫《群鹤咏》。
然而后两句是: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
他只做没看到,亲手把那张纸放回去,拿镇纸压好了。严清鹤笑道:“陛下哪里用这样和我解释,我不过几月不在朝中,不至于连这些都看不懂了。”
皇帝转转手上的扳指,也笑着开口:“你的父兄,朕都可提携重用。但你不行——朕怕你怨朕。要是有朝一日你做到相位,朕要寝食不安的。”
片刻后,皇帝道:“开玩笑的。朕舍不得放你走。把你放走了,就回不来了。”
第三十三章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严清鹤听到这话,几番欲言又止。他问陈谨行:“你真的想清楚了?”
朝廷要派专人去岭南,惩治流匪,开化民风,开通商路,运输物产。没人想去那蛮荒之地,然而陈谨行主动请缨。别人也许不明白为什么——谁还会记得赵衡方的小儿子在那里呢?哪怕记得,陈谨行怎么会去上赶着和那罪臣之子扯上关系呢?应当是避之不及。
但严清鹤却明白,所以他更觉得陈谨行是疯了。
陈谨行道:“为荔枝都可,为人如何不可?”
严清鹤觉得他从前白教导陈谨行了。陈谨行知道严清鹤为他好,又道:“并不是长留在那里,不过去做一阵,事情办了就会回来的……我明白道理的。”
严清鹤要给他气笑了:“要是回不来呢?那地方去了就那么容易回来吗,谁去替你?你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谁去捞你?你家里千辛万苦地供你出来,要你光宗耀祖……你却拿这开玩笑。”
“多谢严二哥教诲。”陈谨行说,“我仔细想过的。老师说能出任做出成绩也是好的,我留在这里,也未必是好事。”
他说的老师是主考官景铭昭。严清鹤听到景铭昭关照他,多少放心一些,然而还是叹气。
陈谨行又道:“严二哥,我是真的怕他撑不住……我是拿前途冒险了,但我怕,我怕我再也没机会见他了。”
“您且笑我年少轻狂吧。”陈谨行低着头,“但我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严清鹤的确是这样想的。他其实并不比陈谨行大了几岁,心境却大不相同了。然而看陈谨行一腔赤诚的样子,他又说不出阻拦的话了。
这青年不计得失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情意够真,还是见事太少,无知无畏呢?
他叹道:“你去吧……要是真的有事,我尽力帮你。”
陈谨行对他深深一揖,拜谢而别。
到年底时,各部都开始赶命似的赶活儿,连同严清鹤都没日没夜地忙起来。一直赶到腊月底,实录基本算是做完了,只等过了年再修缮细节。
严清鹤得了年假回家长住一阵。他对皇帝说:“陛下,明年见了。”
皇帝说:“明年见。”
他说:“祝您过个好年。”
皇帝说:“你也是。”
大年三十的夜里,歌舞升平,灯火通明。外头下着大雪,爆竹噼里啪啦地,把积雪都炸开,火光冲天,照亮了一隅黑夜。
明亮,热闹。不是夜晚,宛如白昼。
皇宫里宴饮未停,乐音不断。炭火和酒都让人燥热,熏香和酒都让人迷醉。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欢饮。孝仁太后又老又病,她需要安静。她的宫殿里没有乐音,没有宴乐,只有一盏盏明晃晃的灯,安安静静的。
先太子过世以后,她就一蹶不振,不理俗事。皇帝登基以后待她很好,她也只缩在宫里念佛。如今她身体很不好,平日此时她早歇息了,然而或许是过年的气氛感染了她,太后今日竟然各外有精神。
她说她想见见太子,于是皇帝就让太子去给她拜年。
她不能被太多人打扰,只有一个太子最贴身的宫女随他去见太后。太子走入太后的宫殿,他很少来,并不熟悉这里。
或许是刚刚从热闹的宴席上离开,他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怪异。屋里很热,但什么香都没有熏。
太后躺在床上,苍老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孩子,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
太子依言走近,太后伸出一只又枯又瘦的手来,拉住他的手。屋里这样热,太后的手却不暖和,但也不是冰冷,像木头。太后笑得亲热,木头一样的手拉着他,他不大习惯,但也不好躲开。
太后说:“本宫许久没有见过你了……”
太后叫宫女端来一盘点心,虽小却精,五花八门,瓷盘中间一朵盛开的牡丹上,摆着太子喜欢的奶皮松子酥。
“好孩子,吃点东西吧。”
太子拣了一块点心,拿在手里。太后说:“好孩子,吃呀,你吃了,奶奶高兴。”
太子刚刚吃得撑了,但太后盛情难却,他还是咬了一口。太后脸上的枯皮也笑了一朵花,用手不住地摩挲太子的手。
太子手里攥着那块松子酥,他拿得太用力,点心的碎屑一直往地上掉。他想走。
一出门,太子就将那块点心悄悄丢在草丛里,用帕子拼命擦手。他不喜欢这里,他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宴饮初歇,残局方撤。正是夜最深的时候,玩累了的人们刚歇下没多久。要是等到破晓,全城就是一片喜庆的鲜红,是一年最喜庆、最吉利的日子。
然而皇宫之中的人们却不得好眠。太子回去就说是不大舒服,但只以为是吃多了积食。不多时居然呕吐起来,上吐下泻,越发严重,像是吃坏了。于是半夜三更,一大群太医被传过来,先开了止吐的方子,聚在一起,诊了又诊。
宫里是一样的菜,怎么旁的人都好好的,偏偏吃坏了太子呢?
许久,太医们得出个结论:应当是中毒了。本该上吐下泻,直到脱水脱力而死,但所幸用量不足,不碍性命。
满室死寂。皇帝沉着脸,眼眸半垂,一言不发。刘善轻声问道:“您可诊清楚了?您再仔细想想?”
为首的太医答:“**不离十。”
于是宫中即刻封锁,御膳房的人全都控制起来,连同所有上菜的、布菜的、接触过太子的宫女太监,一个不落地搜查。然而此时残羹也收拾了,碗筷也清洗了,再难一处一处地求证。
赵贵妃听到太子性命无虞,顿觉劫后余生。她此刻高度地紧张,神志分外清明,反而显得极其冷静。她独往一间空房,又叫了惠妃来。
惠妃听说太子忽然生病,但尚不知是中毒。然而她也觉出不大对劲,亲自抱着她的孩子哄了好一会。她听赵贵妃忽然叫她,顿觉不详,恋恋不舍地放下孩子,又回头看了几眼才走。
此刻宫中严防,是赵贵妃亲自解释了才放了惠妃进来。屋里并不大明亮,惠妃小心地问道:“姐姐,怎么了?太子好些了么?”
赵贵妃先是叫她坐下,然后慢慢开口道:“太子中毒了。”
惠妃大震,说不出话:“那,那……”
赵贵妃似笑非笑:“万幸老天保佑,用得少,已无大碍。”
惠妃捂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宫里现在正在清查呢,”赵贵妃道,“到底是谁下的毒,还没查出来。”
她说完这话,就静静地看着惠妃。惠妃当然明白赵贵妃想说什么,她脸上露出惊恐:“姐姐什么意思?”
赵贵妃依然不说话,惠妃忙辩白道:“姐姐,真的不是我!”
赵贵妃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才说:“你知道皇上喜欢个男人……也许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别的子嗣了。要是太子没了,那不就……快该轮到你的犀儿了吗?”
惠妃又惊又急,直跪在赵贵妃身前:“姐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哪里敢动太子呢,我怎么会同姐姐争呢!您要是不信我,您,您,我宫里您随便搜便是了!”
赵贵妃轻轻将膝盖上惠妃的手放下去,说:“本宫已经在搜了。”
惠妃在赵贵妃脚边痛哭不已:“姐姐原来从来不信我……我向天起誓,若是我做的,我和犀儿,我全家,全都,全都不得好死!姐姐要我怎样自证清白呢?妹妹愿以死明志,只怕留犀儿一个人在世间,孤零零地无依无靠……姐姐要怎样才能信我呢?”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赵贵妃伸手摸了摸惠妃的发顶,“要是真相水落石出了,你当然就清白了。但在此之前,我是不能信你的。”
惠妃哭得浑身颤抖,赵贵妃微笑道:“别怕,没有实证,我是不会动你的,也不会动你的孩子。”
就在一片兵荒马乱时,深宫的最深处,那个最安静的地方传出了消息:太后薨。
第三十四章
大年三十,一年最喜庆的夜里,太后去了,而太子被下毒。所有人都没了过节的兴致,而感到毛骨悚然,甚至于开始怀疑这两件事的关联。
但太后确实是寿终正寝走得安详,没有一点中毒的迹象。前半夜格外的精神,也更像是回光返照。
然而这两件事总像是有诡秘的关联,此来更需加紧破案,严防死守。如果为太后发丧,势必人员混乱,难以清查。于是皇帝下旨,太后的死讯暂且隐而不发,增派人手搜查,所有人非有令不得随意走动。
皇宫里快翻了个底朝天,查出了许多辛秘与禁物,然而偏偏没有毒害太子的确凿证据。伺候太子的宫人都被押着,复述太子一日里从早到晚去了何处,吃过什么;早午晚各用了什么菜,吃了几口,都要一一地记下来。
收效甚微,但必须继续。太子贴身的宫女思索一阵,说道:“夜里去了太后宫里,吃过一口松子酥……”
她们已被查问了许久,尚且不知太后仙逝的消息。但审问的人却知道,他听得“太后”二字,睡意立时消散了,问道:“你再说一遍?”
宫女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只道:“太后叫太子过去,请太子吃了点心。”
审问的人急道:“大声点,再说详细些。”
宫女想了想,道:“大约在亥时,太后请太子去,不过闲聊了几句。太后请太子吃点心,浣芳姑姑端来的,太子只拣了一块松子酥,吃了一口,出门便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