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3)
拉马车的马不如“追光”,也高头长腿,奔驰如飞。
车厢内异常平稳,垫着厚毯,小几上的酒杯里酒水都没有晃出酒杯。
林神医啜一口酒,瞥容璋一眼,“我是看在酒份上……你也是,那小王八蛋一年到头跟人动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你总不能每次都看着吧?”
容璋依旧是那副斯文儒雅的样子,只道,“不在我眼前的我自然管不了。”
林神医心底一嗤,这意思就是既然到了他眼前,他就该看顾着那小王八蛋。
不多时,随行武士已与前哨会和,传来消息,道是远远看见裴野赢了,对手倒地,应是死了。
奇的是裴公子却没有立即调转马头回城。
容璋抬手示意不必再说,走下马车,脚步不疾不徐,走向裴野与一具尸体。
裴野没转过背,听出容璋的脚步声,道,“谢寒烟。”
谢家的小儿子。不过十七八岁的一张清秀面孔,鬓发沾着尘埃。
裴野的剑还在滴血。
容璋记得三年前大仇得报那一天,他也是看裴野向他走来,英俊至极,却如一尊修罗,一路行来在雪上留血,衣上血污,剑上滴血,轻描淡写地说,“哥,我砍下了谢逸群人头,你要看看吗?”
他们家破人亡源于谢、温二人,温书已死,活着的仇人只有被称为天下第三剑的谢逸群。
裴野折了他的剑,斩下他的头颅。容璋记得自己当时说,“不必,挂出去示众吧。”
十七年等的是这一刻,可这一刻真到了却没有一丝开怀。
他只是与裴野对站,裴野将那颗人头扔给武士,他看着裴野,想起许多年前看花灯的男孩,想起那一夜的花灯和糖人,想起他牵着那个小野弟弟的手回家,猛然之间却见到家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武士骑马散入各条街道查找两条落网之鱼。
容璋不知道那一天与裴野在风雪里站了多久,最后听裴野说,“谢逸群有个儿子在神霄派学剑,只要他不回来报仇,哥,留他一命。”
他们比谁都明白斩草要除根,容璋却点头答应他,答应后才问,“若是他回来?”
裴野说,“我就杀了他。”
裴野那一句话里没有自傲,也没有张狂,确实如此轻巧。
谢寒烟果然死了。
裴野肋下却也有一道血印,越渗越开。
容璋扶住他,没有气恼。裴野接受银丝衣,为让他安心,却不会在与人决生死时靠这件宝贝胜之不武。
他只问,“疼吗?”
裴野说,“不疼。”然后说,“你没来以前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容璋带他往马车走。
“谢寒烟说,他爹对我们很好过。小时候我把面人吃了,家里不许人再给我买面人,‘谢叔叔’偷偷送给我。你想看话本,老城主不给你看,也是他替你夹带。”
灭门的仇人曾是宠晚辈的好叔伯,容璋说,“他没说错。”
“……谢寒烟在说这些的时候,趁我不备,抽出匕首捅了我一刀。”
林神医气得破口大骂,裴野充耳不闻,咬肌抽动,勉强在马车里靠下,对容璋补上一句,“匕首没淬毒,可见他连小人都做不好。”
语罢正要回敬林神医几句,就被容璋按住手臂,请林神医替他诊脉。
裴野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强咽下去,光明正大靠着容璋,闭眼休息。
第5章
林神医骂得口干舌燥,见裴野不理不睬,气得头昏,一掀车帘出去骑马了。
容璋看着裴野汗湿的鬓发,眼皮下颤抖的眼珠,单手替他把斗篷向上拉,“到今时今日,你还记恨林大夫。”
裴野嘶一声,勉力睁眼看容璋,神情里含着隐痛。
容璋又问,“疼吗?”声音低沉柔和,就在耳边。
裴野刹那间耳膜都被敲得巨响,心跳如鼓,茫然张嘴,想说“哥,我每次想你,都会疼”。可还是没有出口,只任由蛊虫钻心噬咬。
“不疼,哥,别担心。”
回到云中城,容璋授意,直接将裴野送到他床榻上疗伤。
林神医气呼呼地端一碗药,扔在桌上。裴野正要顶他几句,那药已被容璋端起,送到他嘴边。
容璋脸上无喜无怒,眼中却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裴野的忧心焦急。
裴野唯有老老实实、大口大口把那碗药喝下去。
神智模糊,就此陷入昏睡。
林神医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退出房间,留容璋在内。
林姑娘也通医术,出得门来,一脸奇怪,“裴野和您有过节?”
林神医脸色几变,嘟囔道,“和他有过节就好了,真说过节,我和容璋才有过节。”他看了眼侄女,“罢了,这段前情你该知道。”
便说起一段往事。
七年前,裴野进了剑冢。剑冢十年一开,里面藏的剑都是传奇中的剑。不是埋剑的冢,而是埋人的冢,有胆子进去的剑客十有九亡,一百个里不定有一个能带剑出来。
剑神的佩剑出自剑冢,号称“第三剑”的谢逸群的佩剑也出自剑冢。剑冢出的剑只会折在另一把剑冢出的剑下,要杀谢逸群,裴野必须进剑冢。此次不成,就要再等一个十年。
朝思夜想报仇太苦,心血都被熬干,人也变得疯狂。
裴野孤注一掷,带出了“不平剑”。被灭门是天大的不平,世间又那样多不平,他心中不平无法消解,最合他的心境的就是“不平剑”。
他被剑冢机关重伤,容璋求林神医救治他。
林神医咕哝,“名医总要有些古怪之处,总不能人家叫你治谁你就治谁,不刁难走几个病人,岂不是要累死自己?那时候下着雪,我就……”
林姑娘说,“叫容璋在雪里等着。”
林神医这才尴尬起来,“我原本打算让他等个一炷香两柱香,哪知道前一天夜里熬药看火候太累,那天下午睡过去了……”
林姑娘瞠目,冷静下来问,“您醒来过了多久?”
“……两个时辰。”林神医气恼,“你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本就冻伤过,身上有寒疾,在雪里多站两个时辰,彻底落下病根,治这么多年愣不见起色,我都治不好,他这辈子是好不了了。那小王八蛋可不是恨我到现在!”
房内点着烛火,仆人端来手帕热水,容璋伸手出去接了,要他们下去,拧干水,折成几折,拭擦裴野额上的薄汗。
烛光把他的影子映在裴野身上,容璋目不转睛凝望着昏睡的人,往常都是裴野这么看他,现在是他这么看裴野。
只是裴野从来这样桀骜,看人总不避开,如鹰如狼,自己这样看他的时候,却在想些荒谬的事。
他看向裴野攥紧的手,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终于迫使自己退后转身,退出房门。
他让裴野靠了一路,衣襟上沾着几滴血,刺他的眼睛。
门外的武士出声道,“城主?”
容璋轻轻关上门,他的手很稳,没弄出一点声响,惊着那个人的沉睡,“裴公子在这养伤,这几天我去书房。”
第6章
裴野梦见许多事,梦见他哥身上的味道。
他哥爱琴,怀里偶尔有一缕淡淡的松香味。
他们早年流落天涯,到过草原,早春时节冷得吓人,两个人挤在一床毡毯里。夜间露出头,一边牙关打颤一边看容璋指出的星星。
现在却是高床软枕,还能闻到容璋衣上熏香的余味。
他梦见过这样一个夜晚,牵着红巾的一端,带凤冠霞帔的新娘入洞房。
娶妻的夜晚,他梦中好奇:我娶的是怎样的姑娘?
是绝代佳人令我神魂颠倒,还是相貌不顶出众,却另有折服我之处?谁知道画面一转,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什么美娇娘,而是个儒雅从容的男人!
——我梦到娶了我哥!我怎么会梦到娶我哥?我哥怎么会嫁给我?
裴野吓醒,再难入眠。每日清晨想着别的事,一入夜就怕再梦到对他哥做什么,死睁着双眼不敢睡,一连三日夜,才想清楚,我就是那么不是东西,我就是那么禽兽不如,对我哥有非分之想。
之后是许多年逃避。
他这场长梦里梦到独自在外,匹马旧剑,一座城接一座城走,夜里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时常睡在马上,用他哥临别时送的披风裹住自己,在摇晃的阴影里趴在马背上晃一夜。
那些夜里他就常常想家,想云中城,容璋在哪哪就是他的家。他像游子念着万里以外的家乡一样念着容璋,遇见过许许多多其他的游子,与他们喝过酒,酒后高谈高歌,说着互相的家乡,也曾醉得太深,醒来时都是满脸干涸的泪痕。看见与容璋像的人想他,看见与容璋不像的人也想他。想念太用力,肝肠寸断,用思乡顶替相思。
这一夜他感觉有人为他擦汗,有人不厌其烦用湿巾沾润他的嘴唇,把药喂进他嘴里。
那双手稳定轻捷,他用尽力气把脸颊蹭上去,身体却如沉铁,挪动不了分毫。只能在被触碰时欣喜,在短暂的接触后愤恨失落。
等到他出了一身透汗,身体从火热冷却,四肢也变得轻了。裴野听见床帐外有人进来,连脚步声都不听确切,迫不及待踉跄冲下床,抓住那个人,“哥,我……”
——林姑娘端着的一碗药淋在他身上,瓷碗当啷落地,又在地上啪地碎了几大片。裴野被浇了一身药,还傻站着没缓过神,林姑娘面露尴尬,干咳几声,“我,送药。”
她是客人,哪会要端茶送药。可她也是个大夫,或许林神医要她照看自己,所以她就顺手端药,来看看伤口。
裴野身上的药迅速变凉,胸口的那股煎心热血也凉下去。还好不是我哥,他想,后背窜起战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什么都跟他交代了。
他问,“是姑娘照看我?”声音嘶哑。
林姑娘看了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碎瓷片,“要是这是戏本子里,下一步就是你误会是我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记得地照顾你,从此对我另眼相看。”
裴野一愣。
林姑娘澄清,“不过这不是那种戏本。所以我们说清楚,这几天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记得地照顾你的是你哥,和我没半点关系。”
她说完就走,裴野站在原地,方才凭一股劲冲起来,站得稍久就天旋地转。
至少有两株香那么长,在他快要忍不住一屁股坐地上时,听见一句“怎么起来了”。
容璋伸出手扶住他,扶他回到床边,让他半躺。裴野叫了声,“哥。”
林姑娘端着碗进来,“药壶里居然还剩下半碗。”递给容璋,从容璋手上给裴野。
容璋眼里含着担忧,裴野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在他眼前,他试了试裴野额头,不再烧得烫手,这才松了半口气,嘱咐道,“先喝药,再睡一会儿。”
裴野盯着他,所有话都到了嘴边,却像烧红的炭,哽在胸口吐不出来。
他又说一声,“哥。”
在容璋问他怎么了之前,大口大口把药灌进去,灌得太急,险些呛着。
容璋要给他拿手帕擦药汁,手腕却被他扣住,“哥,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