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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汝不识丁(38)

作者:酥油饼 时间:2017-11-02 08:42:24 标签:官场 正剧

  知府双手按着额头,叹气道:“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睛。报应啊。”
  师爷见他只会唉声叹气,不由着急起来,“大人,此时不是自怨自艾之时,我们还是想想对策为上。”
  “对策?还能有什么对策?我打的是顾弦之,天下第一才子顾弦之!就算顾相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较,但天下学子能饶了我去?”顾弦之在天下学子眼中堪称楷模,莫说被他打了三下板子,哪怕是被他碰了三下说不定都会有无数学子扑上来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
  师爷听得也是后背凉意一阵翻过一阵。他想了想道:“事情也未必到如此田地。那顾射不是有求而来吗?我们不如先遂了他的愿,再负荆请罪。”
  知府一呆道:“愿?”
  师爷手指往旁边一指,“陶墨。”
  
  这三下板子可不是虚的。当时那些衙役看顾射与知府针锋相对,个个摩拳擦掌,唯恐打得轻了让知府不快,虽是三下,分量却不轻。
  顾射回到客栈时,意识已经有点迷糊了。
  顾小甲完全慌了神,趴在床边嚎啕得天昏地暗,连大夫来了都没反应。还是郝果子和金师爷一人一边将他拉开。
  由于顾射伤得位置较隐秘,所有人都被请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大夫才满头大汗地出来,递了两张药方,一外敷,一内服。
  顾小甲连泪都不擦,夺过方子抓着大夫就往外跑。
  郝果子见他跑得跌跌撞撞,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老陶和金师爷对视一眼,都是暗自摇头。
  金师爷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位隐居在谈阳县的顾射竟然是顾弦之,但很快他就被顾射这种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做法给震住了。其实以顾弦之的家世身份,他若是亲自与知府商谈,知府未必不卖面子,但顾射这样一来,却让知府反过来要求着他。
  打了顾弦之。只怕知府现在正满大街地找绳子上吊吧?一想到知府当时的面色,金师爷很是幸灾乐祸。在官场混了这么久,难得见到如此大快人心之事!
  老陶推门进房。
  顾射睁开眼睛。
  “何苦?”老陶低声一叹。明明有更多的解决方式。
  顾射慢慢地闭上眼睛,少顷方道:“我从不求人。”
  对他来说,这已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让他用顾环坤的名头去吓唬知府,他做不到。而且对方也未必买账。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对方先惹了他,然后反过来求着他。
  老陶道:“你受的却是皮肉之苦。”
  顾射道:“值得。”
  是为了陶墨值得,还是能够用这等方法解决问题值得?老陶盯着顾射因为疼痛而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暗暗猜测。
  顾射道:“陶墨回来,莫让他过来。”
  老陶道:“你怕他哭?”
  顾射道:“我不愿趴着与他说话。”
  老陶道:“你现在不正趴着和我说话?”
  顾射淡淡道:“你无妨。”
  老陶不解道:“这又为何?”
  “我不在意。”顾射眉头又是一紧。
  老陶听他说话都打着颤音,知道痛得厉害,索性坐下来,与东拉西扯转移他的注意力。
  顾射也不赶他,静静地听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事。




78、先发制人(六) ...
 
 
  说到后来,老陶说得困了,见顾射也是一副欲听不听的模样,索性抹了把脸出门来,留他一人休息。他刚踏出房门,便闻到走廊饭香浓郁,阵阵勾人,忍不住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只见客栈食客满堂,正是午饭时分。
  老陶刚刚说得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不由犹豫是否下楼用膳,恰逢顾小甲从楼梯下方上来,眼红如兔,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药,生恐洒了一滴半点。郝果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双目不离顾小甲,也不知是怕他摔了药,还是怕楼梯摔了他。
  等两人走得近了,老陶微微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顾小甲突然住了脚步,两只红通通的眼睛自下往上,直盯盯地望向老陶道:“以你的武功,阻止公子被打应当是轻而易举?”
  老陶道:“是。”
  顾小甲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哼,好!”
  听着顾小甲踩着愤怒的脚步离去,郝果子对着老陶叹气道:“你何必直言?”谁都知道顾射挨打是顾射自找的。顾小甲怪不到顾射,就只能拿老陶出气。
  老陶道:“我若说谎,他会信?”
  “……不会。”只怕不但不会,而且还会更愤怒。郝果子叹气。
  老陶道:“你去让店伙计烧一桶洗澡的热水。”
  郝果子张大眼睛道:“顾射伤成这样还想着沐浴?”
  老陶道:“不是顾射,是少爷。”
  “少爷?”郝果子猛地跳起来,脸上藏不住喜色。不过,他随即垮下脸来,“连顾射都被打了,少爷如何能回来?”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顾射顾公子竟然是顾相爱子,天下闻名的顾弦之。想到自己之前对他的种种不敬,他就感到一阵阵后怕从心底窜起来。他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少爷和他的交情不错,看在少爷的份上,顾射应当不会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太过于计较吧。
  “你放心便是。”老陶一脸莫测高深。
  郝果子感叹道:“不过谁能想到,他居然是顾弦之,顾弦之!啊,我若是能得到他的只字片语,岂非终身受用无穷?”那些出名已久作古更久的名师大儒他是无缘得见了,但能够见到当代第一才子,他已无憾。
  老陶见他兀自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之中不可自拔,也懒得搭理,径自往下走。刚走两步,就看到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前呼后拥地送一个人进来。那人虽神情萎靡,却掩不住眉宇之间一股纯净之气,不是陶墨是谁?
  “少爷!”老陶激动地迎上去。虽然猜到知府亡羊补牢,为了讨好顾射必将人送回,但猜到到底不如亲眼看到这般踏实。
  郝果子蓦然一个激灵,立刻转身跟了过去。
  陶墨看到他也是一阵激动,当即跑上前,看看老陶又看看郝果子,问道:“大家可安好?”
  老陶嘴角一僵,眼睛余光朝他身后的衙役看去。
  衙役们面色讪讪,忙上来对陶墨一阵嘘寒问暖,显是来之前已被提点过一番。
  陶墨被问得莫名其妙,只能一个劲儿地答道:“好好,一切都好。”
  老陶皮笑肉不笑道:“此时问起,是否有些晚了?”
  衙役们自是懂得他的言下之意,道:“诸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必不会计较小人过失。”
  老陶看他眼熟,想了想,才忆起眼前这两个人正是今日为顾射杖刑的执行之人,心头一阵冷笑,暗道那个知府果然好手段,先释放陶墨示好,再用这两个衙役来探一探他们的态度。若是他们对衙役态度僵硬,显是记仇颇深,那知府自当另想办法。若是他们这边松一松口,知府那边自然也就松了口气。
  如此这般一想,老陶心中有了主意,道:“我不是宰相,船不船的也闹不清楚。正主儿还在床上躺着,有事等他醒了再说。”
  郝果子不甘心地又补了一句,“这种伤他这辈子大概还是头一回受,也不知道要养到几时!”
  衙役们听他们语气不善,个个脸色发僵。
  饶是陶墨也听出了几分火气,问道:“发生何事?”
  郝果子望着衙役冷笑。
  衙役不敢再自讨没趣,纷纷告辞。
  老陶看陶墨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叹了口气道:“少爷刚从那里出来,身上还带着晦气,不如先沐浴梳洗一番再说。”
  陶墨刚要点头说好,转念想起顾射,问道:“弦之呢?”
  老陶城府极深,听到此句还未如何,郝果子却是浑身一震,惊道:“少爷早知他是顾弦之?”
  陶墨迷茫道:“当然知道。弦之是他的字。”
  三人此时还堵在门口,长谈不便,老陶便道:“我们先回房再说吧。”
  陶墨看着郝果子和老陶都是欲言还休的模样,心头一惊,待他们进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弦之出事了?”
  老陶看向郝果子,郝果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老陶叹了口气,遂把今日顾射上堂之事一一道来。
  他这边还没说尽,陶墨眼眶就红了。等老陶说到顾射此时不愿见他,陶墨的眼泪便如滚珠一般默默地掉落下来。
  郝果子忙找巾帕给他擦眼泪。但不等他找到,陶墨已经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道:“我,我先沐浴。”
  郝果子一愣。他还以为少爷会冲过去看顾射的。
  陶墨道:“他救了我,我应该听他的话。”顾射既不想现在见他,那他便不去,尽管心里已经飞去了千次万次,他也会忍住。这次能够顺利出来,是顾射用他的伤换回来的,所以他更不能糟蹋自己,沐浴,更衣,睡觉……他希望下次见面,他干干净净,而顾射,健健康康。
  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
  等陶墨真的沐浴完躺在床上,才发现疲惫的身体不足以将他拖入深沉的梦乡。顾射弦之四个字如纠缠的藤蔓,死死地盘踞脑海,他越想入睡越是挣扎,藤蔓便绕得越紧,越发不肯松开。
  这样睁眼躺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了点惺忪睡意,就听外头一阵嘈杂,门板被种种地踹了一脚,然后听到顾小甲高声叫道:“陶墨。你没良心!”
  随即是七手八脚的纷乱声。
  他依稀听到郝果子压低嗓音道:“少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呜呜声。
  顾小甲恨恨地瞪着死命捂住他嘴巴的郝果子,两只手拼命摆动,想要拜托他的钳制,但他在顾府向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粗活累活一把罩的郝果子,三两下都没挣开,还被硬拖着往回走。
  正在僵持,门突然开了,陶墨披着外衣站在门口,低声道:“让他进来说吧。”
  顾小甲趁郝果子劲道一松,立刻脱开他,蹦进陶墨屋子里头,叉着腰就开始数落陶墨。
  郝果子站在陶墨身后,小声道:“顾射受伤后,他就成了这样,逮到谁都骂。老陶刚刚才被他训完。”
  顾小甲听得眼睛一瞪道:“什么叫逮到谁都骂?我骂你了吗?我骂错了吗?如果不是他,我家公子也不会遭受这等屈辱!他回来之后居然不闻不问,这等狼心狗肺之人,我还骂错了不成?”
  郝果子道:“自然骂错了,我家少爷不去看顾射,不是因为不想去,而是因为顾射不让去!”
  顾小甲道:“分明就是不想去!若是想去,任凭谁阻拦也是要去的!”
  陶墨轻轻叹了口气道:“在去之前,我想先想清楚一件事。”
  顾小甲冷哼道:“什么事?”
  陶墨道:“我是否应当继续做官。”
  郝果子听得一惊,眼珠子差点弹出来。
  




79、先发制人(七) ...
 
 
  “少爷!你不是说,这是老爷的心愿,一定要完成的吗?”他激动上前,将顾小甲撞开好几步。
  顾小甲气得踹门,“捐官本就是朝廷想出来的敛财之计!若非国库空虚,朝廷迫不得已而为之,你真以为以你少爷这样的资质能够高中做官?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不是当官的料,何必死赖着不走害人害己!”
  “闭嘴!”郝果子怒不可遏,“什么不是当官的料,当官应该什么样的料?是邻县县令那样草菅人命的?还是覃城知府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你真以为那些会之乎者也的文人就适合当官了吗?放屁!当官真正需要的是为民请命。父母官父母官,要的是爱民如子,不是写诗作画!论及这点,我家少爷哪点不如人?”
  顾小甲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人这一通吼,倒把金师爷和老陶给吼出来了。
  金师爷道:“什么大事,值得在走廊里咋呼?进屋再说。”
  老陶没说话,只是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了看陶墨。
  陶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金师爷见一个两个都矗在走廊不动,只好亲自将人一一推进房内,然后关上门,彻底隔绝其他人探头探脑的目光。
  进了门,就见顾小甲走到桌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桌上的茶具被震得挪位。
  金师爷原想说什么,随即想起顾射的身份,又把话吞了回去。宰相门前七品官,顾相府是地地道道的宰相府。
  郝果子没他想得那么多,看他拍桌泄愤,心里头的火也是蹭蹭直冒,冷笑道:“有理就用嘴巴说,拿桌子发什么脾气!”
  顾小甲猛然转身,瞪着他道:“我家公子是被陶墨连累才受伤的,你承不承认?”
  郝果子反驳道:“怎见得是连累?明明是你家顾公子心甘情愿的。”
  顾小甲眼眶一红,道:“我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这种苦头。以前夫人让他练武,他也不愿,更何况现在伤得这么重。”
  之前顾小甲咄咄逼人,郝果子还能针锋相对。如今他掉眼泪,郝果子反倒说不出斥责的话来了,面色僵硬地看着他。
  金师爷听了这几句,摸清了大致的来龙去脉,道:“顾公子乃是当世公认的第一才子,他的一举一动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是非对错,他心中自有杆秤,哪里容旁人置喙?”他这番话明着是在褒顾射,暗地里却是贬顾小甲的。
  顾小甲在顾射身边这么多年,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但也机敏伶俐,如何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刻哼哼两声道:“公子聪明归聪明,到底是血肉之躯。他平时又养尊处优,哪里挨得住这样的板子?偏偏有些人明明知道,却选择袖手旁观。”火势殃及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都默不吭声的老陶身上。
  老陶没理他,眼睛从进门开始便只看着陶墨,此时道:“少爷有何打算?”
  郝果子急道:“少爷说他不想当官了,你快劝劝他。”
  老陶看向陶墨。
  陶墨缓缓抬起头,眼睛依稀残留着几分迷茫。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低声道:“顾小甲说得对,我文不成武不就,根本没有当官的资格。”
  老陶斥道:“借口!”
  这还是陶墨和郝果子头一回看到老陶这般严厉,一时都有些怔忡。
  老陶道:“自古世袭的是爵位,是皇位,我从未曾还有世袭的官位。金师爷,你听说过吗?”
  金师爷自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十分配合地摇头道:“不曾听闻。”
  老陶道:“既然官位不是世袭的,那就是人人得而居之,是也不是?”
  金师爷道:“只要是正道取得,的确如此。”
  老陶道:“捐官是否是正道?”
  “朝廷明文规定,是正道。”金师爷道。
  老陶侧头看陶墨,眼神中迸射出恨铁不成钢的厉芒,“既然如此,少爷因何而裹足不前,临阵退缩?”
  陶墨低声道:“知府所言,未必对,但他数落我的罪状却是条条不差。我的确不曾与崔炯一道验尸,玩忽职守四个字,我收得不冤。”
  金师爷忙道:“是我忘了提醒东家,还请东家见谅。”
  陶墨摇头道:“不不不,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与师爷无关。”
  “纵然东家不计较,我心中却是难安。”收受崔炯上缴的钱作为修补县衙的费用是他私做主张,如今闯出祸来,他责无旁贷。
  陶墨道:“师爷切莫如此。我在谈阳县的这几日若非有师爷从中周旋,只怕我连一天的官都做不下去的。”想起当初上堂,他竟连红头签绿头签都分不清楚,还要金师爷提醒方才知道如何使用,实在丢人。
  金师爷苦笑道:“大约是我太久没有遇到过如东家这般的县官了吧?竟连县官最着紧看中的清廉二字都抛诸了脑后,实在惭愧。”
  饶是金师爷这般诚恳地数落自己的不是,将所有过错俱揽到自己身上,依旧没有打动陶墨,让他改变主意。
  老陶见陶墨钻进死胡同出不来,只好使出杀手锏,道:“少爷不若问问顾公子的意见?”
  陶墨轻轻地摇头道:“他不愿见我。”
  老陶道:“你还不曾问,又怎知顾公子不见你?”
  陶墨眼巴巴地看向顾小甲。
  顾小甲冷笑道:“这时又想起我家公子来了?”他对陶墨没有去看顾射之事耿耿于怀。
  老陶道:“你先去问问你家公子见不见我家少爷,若是不见,一切白搭。”
  顾小甲想了想,打开门去了。
  老陶向陶墨示意,让他跟着去。
  陶墨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跟上去。越靠近那道门,陶墨就越紧张。这时候,他倒有些羡慕顾小甲毫不介怀进出顾射房间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顾小甲才一脸不情愿地出门来。若非他说出陶墨有意离开官场,顾射原本是不打算见陶墨的。但是这个若非却恰恰体现出顾射对陶墨的关心,这才是让顾小甲心里大为别扭的原因。
  陶墨抬脚走进房中,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他脚步轻缓,目光却急切地寻找着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直到目光对准那个趴在床上的身影时,焦躁之情才在眉宇之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心痛和懊恼。
  “你要弃官?”顾射开门见山。
  陶墨站在原地,轻声道:“我当不了官。”
  顾射道:“因为那个知府?”
  陶墨摇头道:“我不识字,不懂律法,甚至连当县官最基本之事都做不到,实在有愧于朝廷。”
  顾射道:“谁说当官必须无愧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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