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上(206)
这也就罢了,主要是衮服冠冕沉得要命,还得穿一整天,体格稍微差一点的人都吃不了这种苦头,更别说病势沉重的太子。
历来宫中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灌补药、含参片,就算侍从架着也得把整个过程走完,太子却不能这么做。
——也没有底子折腾。
墨鲤原本不清楚登基大典到底需要多久,又是什么步骤,听陈总管这么粗略一说,他立刻否决道:“绝对不能。”
太子现在连风不能吹,还想上那么高的祭坛去祭天?
不能亲自去,就只有找代替的人了。
陈总管尴尬地看了看刘澹和宫钧,想着这是太子新近看重的人,眼下太子又没有让他们退下,说明除了“活不久”,其他话应该是能当着他们的面说的。
“大夫,奴婢听闻……这江湖上有一门奇术叫做易容?”
“尔等想为太子寻一个替身?”
墨鲤下意识地看了宫钧一眼,后者神情一凛,连忙站出来为墨鲤解围,顺带也要表示这绝对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
“陈总管,所谓的易容只是一些小伎俩。因为世人好以衣冠辨人,故而那等有心藏匿行踪的人便会更换行头,改换口音,再用炭笔或煤灰稍微修饰一下眉眼肤色,多穿几件衣服改变身形,简单的易容是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即使易容高手装什么像什么,很少被揭穿,他们也不会冒充一个特定的人,更没法给自己换一张脸。”
陈总管听出了宫钧话里的意思,连忙道:“祭祀时,只有礼部跟钦天监的人距离殿下最近,他们也很难看清殿下的脸,有十二条冕旒挡着呢!”
“即使如此,登基那般情形,代替殿下的人能够沉得住气不慌乱?”宫钧依旧反对,他提议道,“不如等殿下身体好些了再说。”
陈总管神情微变,内侍宫女们垂手而立,虽然无人说话,但是宫钧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意味。他狐疑地望向众人,又悄悄打量太子。
——难不成太子的病好不了?
可是太子现在的模样,完全不像寿数无多的样子,这让宫钧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
比起宫钧,刘澹更加为难。锦衣卫是皇帝的亲信,准备继位的太子向宫钧透露一些秘密,这是信任的意思,可他就不同了。对于一个在外领兵的将军而言,知道得太多就不妙了,这会儿他说什么都不适合,只能装聋作哑。
同时刘澹也很纳闷,不明白陆忈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有登基大典都不想去,一定要找替身的皇帝?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微臣这就去找合适的人选。”宫钧无奈地说,同时在心里发愁,这个替身可真不好找。
首先要身形跟太子相仿,然后还要会改变口音,可以模仿太子说些简单的话。不过也用不着太像,反正太子病没好。
用这个借口,一切仪式都可以从简,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就算有人怀疑,只要不被当场揭穿,就能蒙混过去了——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差事!宫钧已经可以预料到事情败露,未来的皇帝不会怎样,御史一定会把僭臣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宫钧把神情掩饰得很好,太子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事一般,笑了一声道:“宫副指挥使无需担忧,只要在登基大典之前,把张相一党拿住,余者不足为虑。”
宫钧闻言精神一振。
没错,姜相老眼昏花啊!
其他六部重臣必定因为张相倒台的事人人自危,心中畏惧新皇,即使察觉到不对,也不敢声张。尤其登基大典当日必定有禁卫军重重封锁,从皇城到祭天坛的一路都在太子掌握之中,只要安排得当,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太子只需要最后在万和殿出现,登上丹墀坐上皇位接受百官朝贺就行了。
想到这里,宫钧松了口气,随即他察觉到有些不对。
搜集罪证扳倒张相原本只是太子给他的差事,怎么忽然变成对他仕途有利的事了?这下想不拼命出力都不行了。
宫钧目光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垂首拱手道:“谢殿下提点,微臣告退。”
说着便躬身后退,心想再不走怕是连家里的狸奴都要被太子骗走了。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宫钧刚出殿门就听到太子问内侍说:“去找找阿虎跑到哪儿去了,今日原本想要让宫副指挥使将它带回去的,看来只能改日了。”
什么?
宫钧脚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虎乖顺贴心,殿下为何要送走它?纵然殿下……无暇照顾,还有奴婢等人。”
说来也巧,那只斑纹的猫正好回来了,它停在廊下注视着宫钧,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受东宫诸人精心照看,这狸奴皮毛油光水滑,身形矫健,目光幽深,看上去既柔软又危险。
“……”
狸奴听不懂人说的话,宫钧却生出了无边的心虚,他不敢再听,三步并作两步匆忙离开。
阿虎甩了甩尾巴,慢条斯理地迈步进殿,经过墨鲤身边的时候它嗅到了跟刚才房梁上的某人一样的味道,顿时不满地开始呲牙,后者默默地提起了一口内力,准备一有不对就闪身后退。
“阿虎。”
听到太子的声音,阿虎扭头走了。
墨鲤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正在用艾草熏烤银针,镇定地提醒太子该针灸了。
刘澹借机也要告退,太子却看着他说:“刘将军,有个人你想见很久了。”说完就示意宫人带刘澹去偏殿。
刘澹一顿,差点以为孟戚在那边等着他,然后这一切都是旁人早就计算好的。
太子早有叛逆之心,甚至拉拢了前朝国师,他们盯上了张相以及四郎山的金矿,又从锦衣卫暗属那边下手,这才有了刘澹跟孟戚墨鲤这么一连串的不期而遇。
不可能吧……
刘澹下意识地想,他脑子里一团乱,等到踏入偏殿,看见屏风后被几个锦衣卫押着的人时,他本能地摸向腰间佩刀。
结果当然是摸了个空,觐见太子的时候不可能带兵器。
“是你!”
这个畏畏缩缩的人,正是太医院的李院使。
他这几天显然过得不好,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其中衣襟上沾了几点血迹,他目光惊恐,每次看到衣服上的血就会瑟瑟发抖。
血是皇帝的,当然如今该称先皇。
李太医眼睁睁看着太子命令锦衣卫把他从皇帝床榻边推开,随后陆璋死于乱刀之下。李太医当场吓晕过去。
醒来之后他被关在一处废宫之中,同样倒霉的还有他在太医院的同僚,以及先皇寝宫的近身宫人。
接下来数日,那些宫人被陆续放走,只剩下他们几个太医。
看守的人不短他们吃喝,也不审讯他们,然而太子即将登基的事实还是把他们吓得不轻,惶惶终日。
今天早上,有个太医受不了悬梁自尽,禁卫军发现得早,没死成。
李院使在被带走的时候,还有种释然的感觉,是死是活总有个痛快。
随后他发现自己来的是东宫,虽然这几个锦衣卫都不理睬他,但他还是升起了一丝希翼。他是太医院医术最高的人,当初也深受陆璋看重,现在那份自傲隐隐又回来了,李太医觉得太子或许还用得上自己的,只要自己痛哭流涕卑躬屈膝地求饶一番,总能逃出的。
他忐忑不安地等了一阵,结果却听到外面喊了一声“神医来了”。
李太医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随后又被锦衣卫冷冷的目光逼了回去,他心乱如麻,保命的本事不靠谱了,怎么能不慌。
期间他还听到房梁响了一声,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李太医已经是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响动都能把他吓得不轻。
就这般战战兢兢地过了不知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李太医努力挤出一丝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说辞,结果进来的人却是刘澹。
“你……”
李太医愣了好一阵,看见刘澹满面怒容的时候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刘澹见他这般模样,就知道李太医根本没把当年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根本没当回事,这让他心中怒意更甚。
前些年刘澹救驾受伤,皇帝命太医前来诊治。
当时刘澹麾下无兵,只能靠俸禄跟皇帝的赏赐过活。李太医那时也不是太医院的院使,接了这份差事的他每次上门都在心里嫌弃刘澹给的“辛苦费”不够多,偏偏这是皇帝亲自过问的事,不能推脱给太医署的低级医官。对此李太医很是不满,后来他得到了某些朝臣的授意,知道有人想要压下这位忽然蹿起的武将,便顺水推舟地收了礼,然后在为刘澹治伤的时候敷衍了事。
反正伤治了,表面看起来愈合了,至于为什么无法恢复成从前那样,那都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刘澹伤在腰腹跟大臂,不能痊愈会妨碍他手持兵器时发力,对骑马也有影响。
——武将若是不能在战场上杀敌,还能有什么价值?
好在刘澹的战功是北疆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怎样恢复伤口很有经验,否则他要落个虚衔荣养的下场了。
虽然发现了李太医在坑害他,但是要向陆璋告发这件事很难,且不说陆璋当时十分信重这位太医,开给刘澹的方子只是不够好不太对症,导致恢复得慢,又不是方子用的药有毒,能三两句话说得清楚。
想要指出李太医的心思跟动的手脚,至少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杏林圣手,才能令大家信服。刘澹上哪儿找人去?加上他知晓李太医背后还有人,于是忍了下来。
等刘澹伤势恢复,成为皇帝的心腹,在朝中更让人瞩目时,各家示好的联姻之求接踵而至,随后发生的事令刘澹彻底见识了官场倾轧。李太医以及当日算计他的事就被搁置下来,实在是明里暗里飞来的刀太多,根本查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