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带你赏景。”时敬之宣布。
尹辞:“……”怎么回事,这狐狸怎么又疯了。
“我看不见。”
“我说给你听,将四周都说一遍,你无需再忧心。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地方,阿辞,你现在不在那里了。”
时敬之没等他回应,便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开始:“你左手边五尺远,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它……但它的树枝上挂了个古怪的松果,有那么长。上面积了团雪,像栖州饭馆卖的蛋白点心……”
时敬之非但没松开尹辞的手,反而在他掌心努力比划,形容周围万物的细枝末节。
只是空气越来越凉,夜色怕是暗了。山中黯淡,常人眼神再好,也看不了多远。
可时敬之仍在继续。
“那边山头上有一颗大树,树叶红得发光,从这里都能看到。可惜阿辞你瞧不见,又错过一处美景。”
季节都弄错了,尹辞心想。现在是冬天,哪来的红叶?
可他安静地聆听,没去戳穿。
尹辞怀疑时敬之挖空了回忆,把记忆中所有美好事物东拼西凑,全移到回莲山上。他听他细讲红叶翻飞,柳条抽枝,听他描述冰花挂树,雾散林间。
这人年岁不大,看过的美景却好像比自己都多。
时敬之声音清朗,煞是好听。听着听着,尹辞慢慢阖起眼,顺势倚上对方的肩膀。
他把两人相扣的十指往腿边带了带,以体温温着——没了内力,时敬之五指冰凉,声音在夜风中微微打抖。
不知过去多久,明月渐起,夜色潮水般涌到脚下。时敬之编无可编,终于哑了火。
他侧过头,发现尹辞双目紧闭,在他肩膀上睡熟了。两人墨发相交,顺着肩膀滑下,泛着静水般的微光。尹辞眉毛依旧微微蹙着,神色却比先前放松很多。
山中天穹清透,星辰漫天。两人孤身坐于天地间,热源只有彼此的体温,依稀生出一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时敬之突然不太想回亭子了。
他分了点外袍给尹辞,心魔人头灯被两人甩在身后,融进暗色的山影。
二十余年,他的所思所求一直悬于虚空。如今,它们飘荡而下,雪片般落于地面。也许他与尹辞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也是第一次找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痛苦程度与他相仿的人。
“你的身边坐着我。”
时敬之又开始低声描述。
“我现在在笑,我很……开心。”
第48章 贪蝶
次日,苏肆终于能以蛇尾站起来了。适应了蛇尾滑行,他的速度反而比其他人还快些。
只不过步法、轻功没得彻底,苏肆抱紧剔肉刀,唉声叹气了一早上。要不是闫清一根筋到令人发指,苏肆简直想和他商议商议,退到阵外等人算了。
“三子,你起一卦吧。”吃完淡出鸟的早餐,苏肆来了个最后挣扎。
“为什么?”
“算算本日是凶是吉呗?毕竟守山妖不似寻常妖物,测出个吉,走起来也安心嘛。”
相反,若测出凶兆,他就有理由把闫清拽回去了。
“我算得没那么具体,而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闫清摇摇头,“大家的心魔也没有异象,没必要……”
时敬之兴致勃勃地凑近:“算下也好,上次鬼墓那事儿不是挺准吗?……还是说你算这个会折寿?”
“折寿倒不至于。”
既然掌门发了话,闫清从胸口掏出一小包杏核。六颗杏核被青布包着,大小相近、形状规整,半面朱砂半面黑墨,泛着莹润的光。
随即闫清扎破手指,用血在石板上画了个圈。他跳过寻常人摇头晃脑那一套,往圈中干脆地掷下杏核。
杏核在石板上滚了滚,没多久便定住了。六颗杏核又齐齐立起,红黑不分,黑的那面一起朝向时敬之。
时敬之:“……闫清啊,这杏核是不是坏掉了?”
闫清敲敲石板,杏核却像长了脑子似的,用尖端努力保持平衡,硬是一个都没倒。
“和我下鬼墓前算的一样。”
六枚杏核静静立着,衬上不远处的巨大人头灯,风里似乎多了点坟墓中的腐朽味道。寒风被人头灯遮挡,从人头的眼洞里漏过一点,吹动了包裹杏核的棉布。
可杏核照旧一动不动,连个旋转都欠奉。
时敬之:“……”
他竖起一身寒毛,半天才抖掉立起的鸡皮疙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单是立起来也罢,谁知天道不公,连杏核都要给他脸色看。
看过杏核的六张黑脸,时敬之失了兴趣。旅途该继续还得继续,卦象类似,鬼墓好歹有惊无险。他把止血膏交给闫清,又跑去折腾徒弟、逃避现实。
没捞到确定的凶兆,苏肆收起劝闫清下山的心思,他没精打采地拎起白爷,准备跟着一行人继续上山。
今儿又是个晴天,天空碧蓝如洗。
见尘寺将回莲山打理得极好。路边积雪不染尘埃,无头石像也藏得越来越隐蔽。冰泉潺潺滑石,枯藤错落雅致。单看附近,景色里甚至多了几分禅意。
再远一点,灰红色的“秃枝”摇摇晃晃,不像有实体,也没做出什么攻击性行为。闫清的眼球手镣被袖子遮住,苏肆的蛇尾又平平无奇。除了背后山丘似的人头灯,众人基本适应了心魔的存在。
好像确实没什么危险。
苏肆绷了会儿神经,又看向走在前头的枯山派师徒。
有些奇怪,他想。一夜过去,尹辞给他的感觉似乎变了。
先前,比起枯山派掌门,苏肆更忌惮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弟子。尹辞虽然温和低调,没有咋咋呼呼的掌门显眼,却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苏肆仔细思索过,没发现这人的破绽。仅凭一份模糊的直觉,他也没道理劝走闫清。
而现在,那份感觉又明显了几分。
那人虽然被时敬之牵着,却像是褪去了一层纱,气势惊人。那层气势将他身边的时敬之裹住,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生人勿近”感。
时掌门行动如常,不知道是完全没发现,还是发现了装不知道。
……他的朋友,到底跟了个什么危险门派?他们要不要干脆找借口留在见尘寺,出家当和尚算了?
苏肆在这胡想八想,差点撞到前面的闫清。蛇尾爬台阶本来就不稳,要不是闫清及时捞住他,他险些呲溜滑下去。
闫清并非随意停住——众人面前,山路的模样有了变化。
积雪与杂草消失,石阶上甚至没有尘土和裂痕。风毫无预兆地停住,气氛无端凝重下来,一种浓烈的被窥视感从天而降,如芒刺在背。仿佛这路通的不是和尚庙,而是西天极乐,而佛祖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
时掌门望着突然变脸的石阶,笑容逐渐消失。他在石台前磨蹭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白爷一马当先,他才再次挪动步子。
只是又走了两个时辰,四周景物不见重复,他们的位置却毫无变化,依然在山腰徘徊。
没有敌人来袭,只是天寒地冻,这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也够要命了。
时敬之悚然道:“佛家也兴鬼打墙吗?阿辞,你可感到了什么?”
尹辞摇摇头:“没有。我们确实在行进,并非在老地方打转。”
曾经尹辞闲极无聊,特地在回莲山上逛过几遭。许是没什么贪嗔痴可言,尹辞从未见过三位妖主。
单看这点,它们隐藏气息的能力相当高超。守山妖的传说绵延五六百年,无论是不是世代更迭,有些离奇本事也不奇怪。
没得到答案,时敬之只得硬着头皮前进。
终于,众人抵达了这条路的终点。四人刚踏上尽头石台,脚下的路便消失了。
他们被引到了一个池塘。
池塘不大,四周环雪。池底全是青石,池水清冽,仿若无物。几尾锦鲤在其中悠悠闲闲地游荡,画面悠闲得很。
池塘中央,斜斜躺着一颗一人高的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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