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魔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克制与忍耐都没有了意义,天道不许他凤玄微算出阿慈的下落,他偏要逆天而行,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长风凛冽,他周身神光如同万条丝线似流星般划过生死境阴沉的天空,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谢慈存在过的气息。
寂然,只剩下无尽的寂然。
春草离离,白骨生花。
似在嘲笑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济于事,天地间早没有阿慈了,凤玄微嘴角溢出鲜血,眼眸里满是悲戚。
忽然间,生死境中刮起一阵大风,风中夹杂许多怪异的声响,凤玄微抬起头,只见成千上万的纸鹤似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堆满他周边的每个角落。
那是在多年以前,谢慈一个人坐在苍雪宫的寝殿里面,他浑浑噩噩,没日没夜地折着纸鹤,他把藏在心底的,再找不到人能去说的话都说给了这些纸鹤听,他攒了整整的一个屋子,等到一个有风的日子,打开窗,将这些纸鹤全部放飞出去。
在那些日子里,谢慈总是在逃避痛苦,借着醉生梦死,夜夜笙歌,麻痹自己。他不想听人提起李青衡,不想见到他,不想想起他,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忘了那些纸鹤是要送去给谁的,好像到后来就可以真的全部忘记。
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为纸鹤指定了方向。
这些纸鹤飘过了千万里,飞过高山与瀚海,在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另一位主人。
凤玄微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纸鹤,他以为那是阿慈死后留下的信息,但那里面传出的是二十二岁和二十三岁的阿慈的声音。
他说:“我昨晚不小心割破了手,流了好多的血,今天没注意又被割了一刀,有点疼啊……师父,你真的不在了吗?”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了,我好难受啊,师父。”
他说:“师父,我腿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疼,怎么会这么疼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师父……”
他说:“你说让我开开心心的,可是师父,我没法开心起来了,我做不到怎么办?”
他说:“我想你了师父,我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一看我啊?”
他说:“师父,我想去找你了……”
……
一只只纸鹤在凤玄微的手中化作白色流光,簌簌落下。
那些记忆的末端,生死境里漫天的雪花飘落,谢慈躺在血泊里,他望着灰暗的天空,嘴唇翕动,无声地叫着。
“师父……”
“师父在啊。”凤玄微轻轻应着,那些心魔冲开结界,蜂拥而出,占据他整个识海,他的双目流出血来。
他的阿慈终于长出心来,可他死了。
第45章
生死境内, 漫天花雨飘落,纸鹤里谢慈的声音就这样在凤玄微的耳边不停地响起,又不停地落下。
他仿佛亲眼看见阿慈为他自残体肤, 为他哀毁骨立黯然失魂, 于是,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千里之外,苍雪宫内的结界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赫连铮挥起手中长剑,他用尽全身灵力,向那结界猛劈了数下, 总算是破开凤玄微留下的这道结界,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御剑赶赴生死境而去。
而江砚也终于能够进到寝殿里面, 他大步跑到床边, 伸手想要安慰还在床上哭泣中的“谢慈”,那“谢慈”察觉到他来, 抬起头, 露出一张空白的脸,江砚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他望着这张没有五官的脸,愣了半晌。
四周的红帐摇曳, 似开着一朵花瓣堆叠的芙蓉。
此时的生死境里平静到了极致,连一丝风动, 一声虫鸣都察觉不到,这里的一切生机好像都被吞没, 凝固成一幅颜色鲜艳的画卷。
这是赫连铮第一次踏入生死境中, 传说中可以将人的骨肉都化为血水的血池如同一湾死水, 上面漂浮了许多已经看不清面容的尸体,青莲全部凋败,晶莹的冰霜融化,路面上积了一层淡粉色的血水,赫连铮踏过那血水,穿过这一片死寂的骨窟。
他脑中浮现出凤玄微对萧绾搜魂时无意泄出的画面,阿慈浑身是伤,坚定地一步一步地向生死境深处走去。
他刚从涂山醒来时,萧绾曾跟他说,她去了苍雪宫求阿慈到生死境去,阿慈没有答应。
赫连铮那时只觉得庆幸,生死境是何等凶险的地方,阿慈进去了就算有幸能活着出来,也要吃上一番苦头。
师父临走前,再三嘱托他要照顾好阿慈,可过去那几年,阿慈不知怎么的闹起别扭,总不愿见他,赫连铮要去查父母的死因,要为他们报仇,要不断地修炼,进出大大小小的各种秘境,他其实也没能真正为谢慈做些什么。
这天地间,他只剩下阿慈这一个亲人了,他知阿慈性情古怪,有时又过于任性,他从不期望阿慈回报自己什么,他和师父一样,只要阿慈能开开心心活在这世间,就觉得满足。
到头来却是阿慈为他死在生死境里,他用了阿慈以命换来的龙珠活了下来,却对他的死亡一无所知。
若不是师父回来,他这一生怕是都要被蒙在鼓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小师弟早已死在生死境中。
冥冥中阿慈有灵,看到这一切,不知要怎么嘲笑他了。
怕是要说他这师兄真是傻得冒泡。
隐约间,赫连铮好像真的可以听到阿慈的声音,他的心脏像是被密密麻麻插满了刀子,疼痛从这里蔓延到四肢,他无颜去面对师父,无颜再见阿慈。
赫连铮踏进神墓,三两只乌鸦倒挂在枯枝上面,一动不动,像是涂了漆的石雕。那座高大的石碑下面,他看到了他的师父,凤玄微跪在那堆白骨之中,原本束起的长发凌乱地垂落下来,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他依旧在徒手挑拣着骨头,神色竟有几分癫狂。
他跟在师父身边多年,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阿慈阿慈阿慈……”尖锐的白骨穿透凤玄微的手掌,鲜血顺着他的十指不断地流淌下来,他也不觉得疼,口中发出低低的喃语,“阿慈你到底在哪儿啊?阿慈?”
“师父错了,师父惹你生气了,是师父不好,你来骂师父,来打师父,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阿慈不想吃糖了吗?师父去给你买糖吃,你想要的什么,师父都买给你。”
“阿慈?阿慈?”
“……”
可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话,阿慈都不会回来了,陷入心魔里的凤玄微终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踉跄起身,向远方看去,山色有无,四面渺茫。
“师父。”赫连铮走近了,他来到凤玄微的身后,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凤玄微的背影。
他不是要请求凤玄微的宽恕,他只希望师父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凤玄微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回过身,垂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赫连铮,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又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问他:“你有见到阿慈吗?”
赫连铮脸上满是泪水,听见凤玄微的话,更觉得心痛难忍,他没有办法回答凤玄微的话,他同样找不到阿慈,凤玄微失望地收回目光,向着生死境里无尽的草木与浩浩的青空,他又问:“你有见到他吗?”
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红衣的阿慈,那个眉心带着一点红痣的阿慈,那个犯了错会在他面前故意微跛着走路的阿慈,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阿慈……
你们有见过他吗?
天地寂寥,风也沉默,被挑拣出来的白骨转眼化作雪白齑粉,无人能给他回应。
凤玄微仿佛被困在这一段时光当中,一抬眸,一错眼,到处都是阿慈的影子,可哪一个都不是真实的他。
心魔完全占据了凤玄微的识海,如今除了阿慈,他什么都不在意,这天地苍生于他何干呢?
他低下头,莫名笑了一声,他总是算不出阿慈的来历与日后的命途,仿佛是天地之中有某种法则在有意阻拦,如今还要继续阻拦吗?
凤玄微张开双臂,腾空而起,无边的神力自天地日月浩荡而来,他以满地还未消散的纸鹤作为媒介,将纸鹤原本主人那些已发生的往昔在他的眼前重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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