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里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鱼,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手和额头贴在玻璃上,仿佛一个隔空的拥抱。
道里安在清醒时永远不会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但是今晚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是想找个人,或者某个生物,好好地倾诉一下。
是的,道里安终于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酒精麻痹大脑,也不需要和某个陌生人做爱,他只是需要倾诉罢了。
隐约中,道里安似乎听到了一声类似幼年海豚似的尖细叫声,道里安抬头看向人鱼思索片刻,突然冲向隔壁的实验室,来到了水箱顶部的宽阔开口处。
虽然有某种冲动,但道里安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那张电网,他在水箱边找地方坐下,不意外地看见人鱼游到了他的下方。
水面离电网约有半米的距离,西尔维将自己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在没开灯的实验室里,他睁开了自己的内眼睑,露出了泛着荧光的灰眼睛。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了,但道里安不敢开灯,他趴在水箱边,借着隔壁渗进来的一点灯光贪婪地观察着人鱼的眼睛。
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在完全睁开眼睛后,人鱼的长相完全符合了人类的审美,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刚才在秘密酒会上,他遇到了长着这张脸的男性,也许会毫不犹豫地直接跟对方上床。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道里安此刻被酒精和内心堆积起来的阴郁情绪压垮了理智,他开始冲人鱼絮叨起来。
“我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能帮我,阿刻索夫人也不行,我永远不能逃离这个……”
其实在中午和母亲的那通电话之前,道里安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道里安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困境,他早已成为了掌控情绪的舵手,但是母亲,伊万诺娃,永远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他的盾。
“中午我给她打电话,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可能超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没有意义你知道吗。家里没有人期待我回去,我不想回家以后只是吃一些机器人做出的营养套餐,也不想一个人在卧室里浑浑噩噩地睡上几天……她不需要我,也不想见我……”
这是道里安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家庭,或者更具体一些,母亲。
道里安可以忍受马格门迪的故意忽视或错误引导,可以忍受被当做实验品,可以忍受同事的冷嘲热讽和朋友的不理解,但他不能忍受母亲的冷漠。
虽然道里安不想用“冷漠”这个词形容伊万诺娃,因为从小到大在生活上她都把道里安照顾得很好,但她似乎永远也不知道,有时候孩子并不太在意物质上的多少,他们需要的是爱,而伊万诺娃就像是一台被精准设置的育儿机器,唯独不会产生爱。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道里安在和同龄人的比较中发现,正常情况下母亲都应该,并且确实爱她们的孩子。
道里安还记得他当时在通讯里询问母亲自己是否应该回家时,伊万诺娃说:“随便你,家里没什么需要你记挂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听起来似乎是每个怕孩子担心自己的母亲会说出的话,但道里安就是能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她是真的不在乎,仿佛对于她而言,道里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道里安在少年时也曾向伊万诺娃求助过一些困扰,比如他糟糕的人际关系,但他永远都会得到相同的回答:
“是你想太多了道里安,回到你的卧室里好好休息吧。”
是你想太多了。
没有这回事。
道里安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她有没有想过,我只是想回家见见她!”
道里安高喊出声,他的嗓子有点哑了,听起来像两块脆弱的玻璃相互摩擦。
“如果这么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明明父亲已经死了,她完全可以把我打掉,和马格门迪再生几个真正喜欢的孩子,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道里安感受到自己在崩溃,那些曾经被他精心建构的理智系统正在分崩离析,碎成一堆一堆不成型的垃圾碎片,像太平洋上的垃圾岛。
但忽然——
仿佛纽扣掉落地面的清脆声响,道里安看见一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从电网的缝隙里跳出来,砸在了他面前的金属地板上。
道里安茫然地愣了几秒,伸出有些发抖的指尖捡起了那枚小东西。
那是一颗珍珠。
一颗形状完美的,泛着粉色光泽的球状珍珠。
道里安匆忙低下头,此刻他顾不上思考这颗珍珠是怎么形成的,他和水池里凝视着他的人鱼对视:“这是送给我的吗?”
人鱼张开嘴巴,发出一些海豚般的尖细鸣叫和咯咯声,他似乎想对道里安表达什么,但道里安无法理解。最后他甚至激烈地拍打起尾巴,尾鳍却不小心触碰到了电网,人鱼瞬间遭到了恐怖的电击,朝水箱底部坠去。
道里安慌忙冲他大喊:“你还好吗西尔维?”
人鱼翻着肚皮缓缓下沉,道里安无法形容那一瞬间向他冲击而来的恐慌,他急忙冲到隔壁,透过玻璃紧紧盯着里面的人鱼,期间差点因为踩到自己扔掉的酒杯而滑倒。
“西尔维?西尔维!”道里安疯狂拍打起玻璃,“醒醒!上帝啊!拜托你醒醒!”
就在他话音结束的那一秒,仿佛由于电击而昏死过去的人鱼突然翻了身,灵活地游到了玻璃前,调皮地冲道里安挥了挥尾巴尖。
“哦老天!吓死我了!”道里安几乎要喜极而泣,“以后不许再这样做了听见没有!”
西尔维垂着长长的睫毛,用他那裹着白色薄膜的眼睛看着道里安,一串气泡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仿佛是在安慰道里安,想要他高兴。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道里安无奈地笑了起来,他摊开掌心,把刚才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枚珍珠摊在两人面前。
“谢谢你,西尔维,我说真的。”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场惊吓让道里安完全清醒了,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之前那些压在他胸口上沼泽般烦闷的情绪消失一空。
道里安就这么和人鱼对视了片刻,他骤然冒出个想法,对西尔维说:“嘿小家伙,你知道自己的人类名字吗?西尔维,西·尔·维。”
道里安收起珍珠,用指尖在人鱼面前的玻璃上拼写起字母。
西尔维。
Silver。
西尔维盯着道里安在玻璃上滑动的指尖看了一会儿,也伸出了自己的指尖戳在玻璃的另一面,试图跟上道里安手指滑动的轨迹。
但六个字母对于一条不熟悉人类语言的人鱼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他完全跟不上道里安,只是用指尖在玻璃上画出一连串的小圆圈。
“好吧,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道里安缓缓地在玻璃上画出一条弯曲的曲线,上半段向左弯曲,下半段向右弯曲——一个字母“S”的形状,
这个图形非常简单,西尔维在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S形后,得到了道里安的大声称赞和灿烂笑容。
“干得好!西尔维,你做得真棒!”道里安露出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也许是受到了道里安情绪的感染,西尔维在水箱里快活地游动起来,他追着那群热带鱼优美地扇动着尾巴,让它们都成为自己的伴舞。
道里安欣赏着人鱼的舞姿,在口袋里用手指摩挲着珍珠,突然感到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救赎。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道里安,但西尔维在乎他,他的人鱼在乎他。
第17章
第二天早上,道里安挣扎着从宿醉中醒来,昨晚破碎的记忆涌上大脑,把脆弱的神经变成一条堵满了车流的过载公路。
针扎般的疼痛从太阳穴两侧传来,同时一并带给道里安冲击的,还有他昨晚所做的一切傻事。
无论是像个纯洁的小姑娘一般被男性的热情吓跑,还是傻乎乎地对实验体倾诉过往,都太过于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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