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一切如常。母亲呼吸平缓,监测仪依旧发出规律的嘟嘟声,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温寻怎么也不明白缠在他身上的家伙想要表达什么。
他思来想去许久,只能将触手的反应归为不安。
也许是刚才他离开太久了?
又或者乐乐之前一直和他在家待着,不喜欢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还是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温寻心中闪过很多猜测。
可最终他能做的,只有匆匆杵着盲杖离开医院,拜托路人打了一辆车,尽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温寻想,也许回家,就好了。
一路上,触手仍旧一直紧紧绞着他的手臂,离家越近,绞的力道越重。
温寻身体有些吃疼,但却还是一遍遍用手轻柔地安抚腕上的焦躁不安的足肉,一直到进了家门。
“到底怎么了?”
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封闭环境。
关上房门,没有外人存在,温寻终于敢将乱动了一路的家伙拽下来,好好问一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看不见,只能将触手捧到面前,用自己的手指去“观察”。
皮肤,肢足,吸盘,触须……温寻一点点摸排下来,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触手依旧饱满精神,皮肤光滑,摸上去水润润的,甚至还能摸到一些从吸盘上溢出的黏液。
“乐乐……”
温寻用指腹轻搓了一下指尖的湿粘,刚才的担心降下去一半。
“你不会是在溜我玩儿吧?”他语带犹疑。
无怪乎温寻这样想。
自从上一回触手因为脱水而变蔫儿之后,温寻就特意上网搜索了解许多水生动物的特性。
章鱼、水母、虎鲸、鹦鹉螺……尽管他仍然不知道触手是什么“怪物”,但毕竟都是喜水生物,温寻觉得应该还是有一些能够值得参考的习性。
比如感官系统,比如身体的湿润度。
通常当生物感觉受到威胁时,会通过变色或者喷射体液来吓退敌人,而如果它虚弱或生病了,那么身体最直观的反应便是皮肤的变化。
或是变干,或是长出小疙瘩,又或者摸上去就是萎靡的皱褶。
但无论哪一种,都和现在在他面前活力四射的家伙不太一样。
温寻甚至能感觉周围又拱上来了几只精力旺盛的腕足。
将他挤得左右摇晃,都快陷进沙发里。
“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
遍找不到原因,温寻忍不住再一次感叹道。
但这感叹就像是人对着神佛祈祷一般,心愿是好的,却也是虚无缥缈的。
温寻能做的,也只能是沮丧地拽下还在试图吸吮他掌心的触须,捏着圆鼓鼓的吸盘口,叹气。
“乐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就不适合养你呀?”
先是遭遇一个人出门的危险。
而后是面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自己无力照顾的愧疚苦涩。
如今连身边唯一亲近的生物表现异样,他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一向对生活知足的温寻,再一次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和厌弃中。
这种自我怀疑和厌弃,自他失明起,就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消不掉,散不去,永远都像一团黑雾,贴在黑暗的边缘。一旦他内心有所动摇,就立刻扑上来,将他笼罩。
温寻问出口的问题不需要回答,他自己就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我一个瞎子,自己过日子都成问题,怎么还能妄想照看别人呢?”
温寻有些意兴阑珊,哂笑了一声,“简直是瞎子看秤——不知轻重。”
说着温寻就垂下了头。
细碎的软发从额角滑落,挡住了他的眉眼。
他仍旧坐在客厅中。
整个人却像是从房间里淡出了一般,渐渐归寂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黑暗中去。
曾经在制作新游戏时,温寻听同事讲过这样一个构想的理论。
说未来每一个登录他们游戏的人,都会成为他们虚拟服务器的一部分,成为整个游戏地图上的锚点。当四面八方无数的锚点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张闪烁斑斓的网。
只要有一个锚点存在,这张网就不会消失。
网下那片波澜壮阔的海域,那些他们创造出来的众多角色,就永远都会存在。
温寻很喜欢这样的理论。而对于真实世界而言,他觉得同样也存在一个由无数人构建连接成的大网。
他,老爸,老妈,也是这张网上闪烁的微小星点之一。
只是如今属于老爸的亮色消失了。
妈妈的光点也微弱到几不可见。
他虽然活了下来,可却好像卡在了大网中无数锚点相连的中空里,卡在了看不见任何事物的暗格中。
属于他的服务器已经熄灭了。
世界依旧闪耀璀璨。
只是与他无关。
不知不觉,屋外黄昏的余晖落下,整个公寓被夺走色彩。
温寻坐在晦暗之中,仿若晦暗本身。
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自己的面前、头顶、脚下,他四周的无孔不入的空气中,逐渐有光点浮现。
温寻的叹息像是在幽谧的深海里落入了一滴水。
无声的涟漪以他为中心像四周震荡开去。
沉寂的空间开始痉挛。
四周的墙壁波动,原本与白墙融为一体的线条开始洇出一种低落的灰。灰色原本只是淡淡的,像是水渍从墙里渗濡出来,在一种听不见的波长中延展成为墙面如蛛网般的裂缝。
再而后,灰色之中亮起了荧蓝的微光。
这光仿佛是溶解了黄昏的日色,又裹挟着海浪的潮汐,在天光没入地平线的交汇时刻,取代了世界的昼亮,成为小小公寓里不灭的火种。
【寻寻……】
陷入低沉的温寻,在黑暗中隐约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在禁锢着他的密不透风的黑暗空间中开了一个洞,有东西含混地咕哝着闷头往里钻。
他滞顿的思维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方向。
【寻寻……】
橙花和海藻的味道顺着光线在空气中升腾。
声音和气味像线的两端,被未知的奇妙拉长了,不规则地从墙壁和天花板挣脱下来。
一条,两条……无数如同水流般的线条在空气中起伏摇晃,它们身上闪烁的电光像流星一般跳跃飞溅,从四面八方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解脱出来,在宛如荒漠的黑暗中流出一连串诡谲又奇异的水色纹路。
温寻感觉自己又一次嗅到了水的湿气。
空洞的空间中像是缭绕了迷雾,含混不清又嘟嘟囔囔的声音被持续的重复,像是水中咕嘟嘟的气泡,在耳边轻轻破开。
潮湿,低语,呢喃,焦躁,快乐,安宁。
这些不相干的词语被起伏的频率搅动在一起,然后随着四周越来越多的膨胀的舞动的混乱的,渐渐聚集在温寻身边。
温寻感觉自己下陷了。
身处的沙发被不知名的力量侵占,他和靠枕一同向下滑落。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凉冷硬的地面,而是一团柔软的,宽展的,仿佛被无数棉花填得鼓鼓囊囊的软垫上。
水汽更浓了。
分明像是置身古怪而奇幻的情景,温寻心中却奇怪地没有升起害怕。
他伸出手指去触碰身下的东西。
如果说陷入沼泽是一种让人恐慌的裹挟下坠,那么靠倚在这团由许多他熟悉的湿滑柔软纠缠盘绕而堆叠形成的底座上,对于温寻则更像是一种静静漂浮在海面的安心。
身下的触感仿若从水中膨胀开来的云朵,稳稳地支撑着他。
世界的坍缩就这么被中止了。
黑雾散去,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能够被温寻捕捉观测。
邻居家的小孩做错了题被父母训得哇哇大哭,楼上的住户刚刚回家,拉开了椅凳坐下歇息。窗外的夜空中有飞机划过云霄,阴沉沉的天响了几声闷雷,似是又要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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