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气太重(6)
“不疼,继续,不要停。”
想让他进来,想被他拥有,想和他结合,这类的情绪在心里驳杂,撇去了大片大片的疼痛,只剩下我被拥抱着,被他进入的那种满足感。
许辞再度深入,抱紧了他,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滴在项又驿的后背上,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
那个时候,他还是项又驿的梦中少年,他还是生机勃勃,他的笑在项又驿眼中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项又驿抱着他时,觉得自己仿佛拥有着一切。
那个时候,他也还未死,心是跳动的,身体是温暖的,血液还在流淌。
在最后的时候,他留下眼泪,埋入时,贴在项又驿耳边,对他说,“我爱你。”
项又驿回答,“我也爱你。”
是甜蜜的梦,回忆在醒来时戛然而止,项又驿睁开眼,迎接着日光落下,跌进眼眶里的时候,他看向一侧。
他抬起手,抚摸着空气,轻语道:“小辞,我爱你。”
11
人死之后第三十五天,五七之日,中午时,许母请了主持高僧来为许辞超度。
灵堂内聚集了很多人,僧侣念经,火盆里堆放着许辞的一些衣物,燃烧时的灰烬环绕,项又驿站在一侧,低头看着哭到泣不成声的许母。
衣服燃尽之后,许母从项又驿手里接过一个档案袋,从里拿出几十封道歉信还有项又驿打印下来的道歉信息。
一张张展开,一封封宣读,带着哭声,伴着哽咽,把歉意捎给许辞,让他明白,谣言终止了,辱骂过他的人知错了,可是……难道只有死亡才能换来这些道歉吗?
人死永远不能复生,没人能为自己的口出狂言而买单,死了就是死了,后悔道歉都是没用的。
许母低下头,下巴磕进凹陷的锁骨中间,她哽咽道:“小辞,妈妈能做的只有这些,又驿他很好,他帮了我很多,他是个好人,是妈妈错了。
小辞如果有下辈子,还当妈妈的孩子好不好,妈妈好想你啊。”
项又驿深深吸了一口气,烟熏进了他的眼里,眼睛酸涩,流下眼泪是不可避免的,既是生理原因作祟,还有更多的情绪促使,他藏进角落里,抬起手捂着眼,闷声哭着。
谁不想他呢?
他梦里的许辞。
念经佛事持续到晚上,项又驿走到屋外,冷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哆嗦,环顾四周,轻轻唤了声“小辞”。
树梢上的枯叶落下,扑簌作响,寒风卷起那枚叶子,项又驿茫然地看向四周,什么都没有,往日黏在他身边的许辞……没有出现。
心里的波澜是在一刹那翻滚而起的,大脑钝钝的不能做丝毫反应,身体却替他做出了最激进的选择,止住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没有预料毫无征兆,疼痛蔓延全身。
他跑到大街上,在昏暗里,在灯光下,在人潮中,在一片异色目光间,像个疯子,撕心裂肺大声喊着,“小辞,你在哪里,你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跑了多远,喊了多久,喉咙钝痛,腿脚支撑不住身体,跌跪在地,双膝凿在细碎的小石子上,刺痛传来,他低下头,哭着呜咽着,“小辞,你出来,别逗我玩了,你快出来啊。”
手指被砸到的疼是逐渐蔓延开的钝痛,涉及的范围不大,但消退很慢。
皮肤被小刀划开的疼,像是一段带着戾气的刺痛,划开的伤口流出鲜红,可却又很快消失,伤口被覆盖住后,再去感受时,已经觉察不到痛了。
可此刻,项又驿无病无患无伤无痛,可心里的钝痛,却似被利刃划开被钝器凿伤,被千刀万剐了一千万次,体无完肤,连颗心都不再是完整的了。
那天之后,项又驿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缘由的病症,就连医生都检查不出是怎么了,他却连床都起不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像是蜗牛丢了壳,脆弱致死。
许母猜测项又驿是不是在五七那日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便请了高僧过来看他。
项又驿躺在床上,许母扶着他,他缓缓坐起来,面如纸色,神情憔悴,整个人在一夕之间就似乎瘦了一圈,许母看着心疼。
这种事情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许母从房间里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等许母走了之后,高僧走到项又驿跟前,他抬起头,嘴唇微动,轻弱的喊了一声。
项又驿以前是不信神佛,可到了如今,他的不信已经成了深信,他甚至希望眼前的僧人能够说出什么话来,有关死去的人,有关鬼魂这一说。
他挪动嘴唇,轻声问:“师傅,人死后还会回来吗?”
是高深莫测的僧人,似乎能知道项又驿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叹了口气,对项又驿说:“人在死后,结完生前业障,而后由鬼差带回阴间,择日进入轮回,但许辞……”
一个“但”字,让项又驿徒然抬头,他握紧拳头,声音都是颤抖的,轻声问:“许辞他怎么了?”
“他在人间逗留,折的是转世后的福报,本来下一世他可以活得安稳,但恐怕也会像现在如此了,得一场大病,英年早逝。”
项又驿打了个哆嗦,他艰难开口道:“那他现在呢?他回去了吗?”
僧人摇头,“他回不去了,五七之后,错过了阴差引路的时间,已经回不去了,进不了轮回,魂魄在人间会慢慢虚弱,最后魂飞魄散。”
最后四个字,让项又驿肝胆欲裂,不再是钝痛了,是从里到外,从骨头到皮肉,被撕碎碾压过的痛。
他恍惚着,慢慢爬起来,从床上下来,双膝跪地,匍匐着,额面磕在冰凉的地面上,他问:“有什么办法吗?一定要办法的是不是?大师,求求你,救救他。”
“施主,他已经死了。”
“不,他没死,他就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我能感觉到他。”项又驿抬起头,指着心口,“他就在我这里,我每一次呼吸,这里都会痛,为什么会痛?是他在和我说,他也想我,他也爱我,他不想离开我。”
项又驿扯开嘴角,“我真的很爱他,师傅,我没办法忘记他,我不能够没有他,求求你,帮帮我,不管任何代价我都接受,我都能接受。”
…………
春节假期里,从不加班也从不下班的律所终于得以歇息几天,整理案卷、对接值班、档案分册,一样样的做完,项又驿好像脱了一层皮,从能把自己埋入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林献过来看他,项又驿见他拿着纸箱,微微一愣,便问:“你这真的是要辞职?”
林献点头,他摸了一下鼻子,“身体不大舒服,也不想再那么忙了,想抽出时间放松一下。”
“也是,律师太忙了,我看你那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也该谈了恋爱了。”
林献笑了笑,他抓紧了纸箱,轻轻叹了口气。
“你呢?你什么时候也谈个恋爱?”
项又驿后背贴进椅子里,抬起手覆在后脑勺上,他昂起头,轻声道:“我在谈着呢。”
的确是在谈着,整理完最后一份档案,项又驿舒了一口气,他展开手伸了个大懒腰,动作舒展到一半,他的男朋友就贴了上来,双手环住项又驿的脖子,半个身体挂在上头,侧过头,吻住了项又驿的唇。
许辞轻轻笑着,把脸埋入项又驿的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又,怎么还不回家。”
“要回家了,已经弄完了。”
项又驿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站起身,回头看着许辞。
“走吧,我们回家去。”
许辞撒欢式的贴过去,办公室里的敞亮的灯一盏盏熄灭,他拉着项又驿往外走。
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大厅,玻璃门外是零星的路灯光影,项又驿突然站定,他抬起头看着漫天落下的雪花。
他紧攥住许辞的手,轻声说:“下雪了。”
“下雪了!”许辞重复着他的话,语气却是加重满满兴奋,他松开项又驿的手,跑了出去,站在雪地里,雪花飘进他的身体里,落在地上,他蹲下身,伸手去碰,而后抬起头,扬起灿烂的笑,“又又,雪花好凉,但我不怕!”
傻孩子说着,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冰凉的身体卷着白雪,一点点蹭开,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项又驿站在路灯下,头发上肩膀上沾满了落下的雪,他看着空无一人被雪覆盖的草坪,隔了很久,抬起手,掌心的弧度略微弯曲,像是握住了什么。
他侧过头,对着那团空气,笑道:“走吧,又不是小孩子了,回家想吃什么?
冬天吃火锅怎么样?
不麻烦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都是不麻烦的。”
新年伊始,寺庙内里里外外排满了人,大家都是为了新的一年而祈福,项又驿也来去了。
之前那么多倒霉事发生,林献让他去寺庙里拜佛,他都没去,现在岁月静好,他却是特地开了两小时的车过来了。
项又驿到的时候,寺内人已经很多了,他站在人群里,本以为要等很久才会轮到他,没想到一个小僧侣过来找到了他,双手合十,低声说:“施主,我们主持请你去后院。”
从人群里出来,项又驿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里什么都没有,小僧侣轻声说:“放心吧,寺庙内很干净。”
走到后院,是另外一个佛堂,很清静。
他推开门进去,便见寺庙主持跪在蒲团上,项又驿唤了一声,而后轻声走近。
“大师,我是来还愿的。”
主持看向他,面容似那日来给项又驿做法的是高僧,却又不像。
这段时间里,他似乎老了很多,须眉发白,神态都已迈入老态龙钟。
“他回来了吗?”
项又驿点头,“已经回来了。”
“你后悔吗?”
“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项又驿轻声说着,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笑道:“用我三十年的阳寿,换他的来世和这人间十年,我觉得……值。”
项又驿跪在蒲团上,他看着身前的佛像,佛是慈悲又明理,爱情本就是无边界,不同人之间的感情也不分三六九等,尽数都是相同都是平等。
他和许辞也是如此,虽然最后还是会死,可至少现在,他们还都在,还能拥抱,还能回忆,还能说我爱你,这就够了。
项又驿从佛堂里出来,小院里的梅花开了,树梢枝丫上的花苞绽放,清冷的香沁入鼻尖,他轻轻嗅着,笑了出声。
番外
是类似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得到了心心念念喜欢的玩具,又像是长大些拼了命的努力考上了一定要去的大学,或者是某个梅雨季,趴在桌上看着窗外阴暗细雨慢慢消退,露出些许彩虹。
在大学新生报道,项又驿第一次见到许辞时,便有了这种感觉。
很难捉摸,只是觉得这个人他应该去认识。
不是同一个系,且许辞一进学校在军训时,因为一首歌就成了风云人物,和项又驿这类法律系书呆子的样子实在是天差地别遥遥不可及。
项又驿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去认识他,特意去打听了许辞报了什么社团,听到对方自己组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都会在音乐教室里排练,项又驿在一天下课后,特意绕开了认识的同学,往音乐教室走去。
还未走到教室,就能听见音乐还有几声女生尖叫,有些刺耳,项又驿皱皱眉,站定在门口,轻轻推开。
环形教室内有个高台,许辞背着吉他,站在最前方的话筒前,身后还有贝斯手和鼓手,音乐节奏明快,周遭还簇着四五个女生,仰着头兴奋看着。
项又驿其实是不大理解这种崇拜人的方式,可当他看向许辞时,心里的不理解就成了原来如此。
看到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谁不会仰起头,痴痴看着。
自那之后,项又驿就偷偷加入了这些女生行列里,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看,就每次下课都会过来溜达一圈,藏在角落,躲在门口,或者靠在窗口,听着许辞的歌,听着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