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132)
……
慕容骄阳把人带到了日部,由金雪里诊治,也算他赶到的及时,鱼邈除了被喷了一身烟灰和脑袋被擦破了一点外,并没有大碍。
慕容骄阳看着昏睡在床榻上的人,耳听着阿鹏将来龙去脉一通详说后,慕容骄阳眉间微微一颦,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水部长老白涧带着所有弟子跪在了那里,身后就是面如死灰的曹明几人。
“属下管教徒儿不力,伤了同门弟子,请门主责罚。”白涧一见慕容骄阳便以额点地,深深伏下。
慕容骄阳的目光落在白涧的头上,又凉又重,看得对方的肩膀垮下了两层,他才轻轻道:“我让你掌管水部,你就给我教出来这样的东西,你可真对得起你师父……”他声音冰凉如锻,像冷玉轻击,却也无端让人听着生寒。
站在一边曾为人师的破戈难得脸上也有些无光,但是他可不会为白涧求情,慕容骄阳做事严刑峻制杀伐决断,眼里可谓揉不得半粒沙子,那脾性虽和上一代门主不尽相同,可在他的管理下,这些年来,青鹤门并未有所败落,相反在经历当时的沉寂后已生机焕发越发井井有条,破戈对早已今非昔比的慕容骄阳还是心服口服的。
连他都如此,其他弟子更是杜口绝舌,不敢一言。
曹明趴跪在地上,一片鸦雀无声间隐约觉得有逼人的气势慢慢袭来,他抬了抬眼,就见一双勾着几枝修竹的白靴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曹明能感觉到站在面前的人在看着自己,那两道目光从飘飘冷冷到越发深重,直直压在他的肩上,压得曹明支撑在地的双手开始颤抖,双膝都摇晃起来,不一会儿眉眼口鼻就涌出了道道鲜血。
而他身边随同的小狗腿们同样状况凄惨,金丹期上下的修为曾让这些弟子自视甚高,如今却连慕容骄阳散出的气息都挡不住,一个个都七窍流血头眼昏花,一脑袋往地上栽去。
曹明在抽搐着倒下时就见到面前的慕容骄阳手里拿着一柄还未铸成的长剑,那剑鞘虽看着颇为质朴,但其身偶有流光隐动,竟比他看到的不少师兄的兵器要更好些。曹明迟滞了下才明白到这把兵器的来历,眼中立时涌现出惊诧和懊悔。
难道说这剑是……
眼看着曹明颤巍巍的手要触上那剑,慕容骄阳忽然后退了一步,让那手直接扑了个空,他嫌恶的对白涧道:“明日起重新修缮铸剑阁,把你这五个好徒儿给我一个一个挂在辰部大门前,让门内所有弟子看看违逆门规的下场是什么,而什么时候铸剑阁修好了,什么时候就把他们给我……丢出青鹤门!他们的本事既然这般了不得,离了此地自也能有一番活路,我哪里敢留。”
丢下这句话,在白涧恭敬的应声和曹明等人绝望的眼神里,慕容骄阳悠然转身离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番外.天上人间(二)
慕容骄阳这一回闭关近三年,自然积攒了不少门内事亟待处理,各方长老虽觉门主出关的突然,但也无人敢对此多言。
在霞举殿内待了一整日布置门内的大小事宜,临到天黑慕容骄阳终于得空去往了日部。没有让弟子通传,他一人静静踱入,刚到门外就听得里头传来阿鹏的声音。
“……鱼师兄,你是没看见,昨儿个门主回来以后发了多大的火,除了处置曹明一行,还训斥了白涧长老,连带着辰部的怀初长老从鲜鱼山回来门主也没轻易放过,看来那名录之事不用我们说,门主也清楚是辰部的师兄们故意往你身上泼脏水,门主果真明察秋毫,对你太好了……”
阿鹏兴奋的话语换来的却是另一声低低的否认。
“门主的确对我一直有恩,但他做这一切一定不止为我,也是为了青鹤门……”
这话刚落,鱼邈就对上了门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人。
慕容骄阳也在看他,从第一次见到对方至今不知不觉已过了百年,自己从一个莽撞少年变作一派之主,身担重任,而床上这人……也许容貌可以因为结了丹而维持不变,但人的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里头的情绪、阅历,都该随着时间慢慢深重。可眼前的少年眉目仍然如初见时的青涩懵懂,就好像现在……鱼邈的脑袋被裹了好几层的白纱,浅浅的眉毛有些无辜的耷下,衬着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双唇显得尤为可怜,在慕容骄阳眼里,这一幕几乎能同当年藏卷阁失火,自己把他从火场里捞出来时叠加了,一样凄惨的状况,一样无辜的脸。
区别只是当年这家伙是为了自己那两本破书涉险,今天则是为了一把破剑。
还是这么笨。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学聪明一些?
阿鹏见到忽然出现的门主惊了一跳,相较于其他师兄弟对门主的恐惧,阿鹏已经算是很冷静了,因为从入门起就一直待在辰部时常和鱼邈共事的原因,阿鹏看到慕容骄阳的次数还是很频繁的。门主外表瞧着高冷,但其实并不似外人所言那样严苛不近人情,相反,他常常在藏卷阁一待就是一日,阿鹏见过慕容骄阳和鱼邈一道看书,指教他剑法,还一起喝茶,虽然期间门主脸上的表情远远算不上温柔明媚,偶尔还眼露嫌弃口出讥讽,但是这样的门主依旧让阿鹏觉得不同,至少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凡人勿近了。
可这不代表阿鹏就不怕他了,毕竟对方稍软的态度也就只对鱼邈,至于其他人……呵呵。
看着丢下一句让自己好好休息就脚底抹油的阿鹏,鱼邈又向慕容骄阳,对上他眼内明晃晃的讥诮,忍不住道:“对不起……”
“呵,”慕容骄阳插着手倚在床柱边,窗外银白的月色映上他光洁的额头和侧脸,更显出一种清俊的姣美,他嗤笑道,“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鱼邈想了想:“我、我扰了门主闭关……”慕容骄阳入关时修为已至洞虚期,从洞虚到大乘期可谓是修士的一道难关。鱼邈边说边打量对方的模样,门主的脸还是那么完美无瑕,精神也比以前好了,但鱼邈不确定慕容骄阳这三年里有没有如愿度过关卡,真怕到了紧要关头却因为自己误了事。
慕容骄阳笑容渐深,笑意却未进眼底:“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为了你出关的?你以为你是谁?”
这般刻薄的话让鱼邈知道他是生气了,嘴巴一瘪眼睛就红了起来。
慕容骄阳则眸色一沉,怒道:“哭什么?”
鱼邈一抖,连忙把要溢出的眼泪憋了回去,牙关紧咬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看着更可怜了。
慕容骄阳本想伸手拍他的脑袋,然瞥见他头上缠缠裹裹的白纱,又把手缩回了袖中,只掀袍在床前坐下了。
“干嘛盯着我?闹了一天,还不歇息?”对着怔怔望着自己的鱼邈,慕容骄阳道。
鱼邈的确是累了,不过是用精神气顶着而已,抵抗着沉重的眼皮,他却还是没闭上眼睛。
慕容骄阳似有所觉,挺了挺背脊:“你想说什么?”
“我……”鱼邈支吾,“我想……我想你别……生气。”
他语调绵软,眼神有些疲倦的迷离,看得慕容骄阳冷峻的侧脸也跟着柔软了一些。
“你哪天不那么笨,我自然就不气了。”慕容门主睨他。
“那我……我会一定努力学聪明的,所以……所以……”鱼邈说了一半又卡壳了。
慕容骄阳眯起眼:“所以什么?”
鱼邈刚要开口,忽然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滑进了被褥,自己的手腕被悄悄的圈住了。鱼邈惊了下,想把手抽开对方却反而抓得更紧,紧接着温润厚重的气息便沿着两人相处的地方一点点过度到鱼邈的筋脉里,暖热的,绵滑的,驱散了他周身的酸沉和虚弱,也让鱼邈脸上忍不住涌起羞涩的红晕。
小心翼翼地看着床边的慕容骄阳,明明那人脸上的神色半点不显和蔼,可在鱼邈眼里他就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的人……慕容长老对自己这样的好,鱼邈真怕自己无以为报。
所以哪怕心里几多犹豫,鱼邈最终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
“其实……我想了很久,我觉得那些人说、说得没有错,我的确资质欠佳,经历眼界也又少又小,一辈子……在这儿都不会有出息,所以……所以我想去外面看一看,像其他师兄弟一样,有一番历练……”
此话刚落,鱼邈的腕子便猛地吃痛,是慕容骄阳忽然收紧了掌心。他才展开的眉宇也死死的收拢了起来,眼中涌起幽翳的森冷,不过一句话,那深沉之气就差点砸得鱼邈再一次头眼昏花。
“你想……离开青鹤门?!”慕容骄阳轻轻的问。
鱼邈很想摇头,他不想离开青鹤门,他怎么会想离开呢,这里是他的家,他在这里住了百年,这里有过他最好的朋友,也有他最牵挂的人,他舍不得离开,可是……
“我、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我会……我会回来的……”
鱼邈解释的话却被慕容骄阳不客气的打断了。
“回来?你觉得单凭你一人离开,还能有命回来?历练?你在外面历练了就能有出息?”慕容骄阳边问,嘴角边弯出刻薄的弧度,满脸的鄙夷之色。
鱼邈在那般锋利的视线下缓缓垂下头,抓握着被角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自量力,但是……但是……”
面对慕容骄阳越发逼仄的目光压迫,后头坚持的话鱼邈说不出了,然慕容骄阳却似乎还是感觉到了鱼邈的坚定。
他已下了决心。
历经几十年的修习,已能从容掌控青鹤门各方上下的慕容骄阳曾以为自己成长了许多,面对眼前这事儿,他完全可以用些迂回拖延的策略搪塞了这个笨蛋的异想天开,可是也不知鱼邈是哪里扎到了慕容骄阳的痛脚,这一刻慕容门主心底那冲动易怒的本性卷土重来,让他根本压不住体内燥郁愤懑的火气。
盯着面前的人,慕容骄阳冷冷一笑后道:“行,既然你要寻死我自不拦你,就怕你死到临头才知后悔,已是晚了。”
望着甩袖离开的慕容骄阳,鱼邈忍不住难过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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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慕容骄阳的喝止,鱼邈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哭着养病,哭着吃药,哭着回到辰部,然后哭着收拾行李。
门内的其他人正震惊于门主竟真对那傻不隆冬的辰部洒扫小弟子青眼相加为此大发雷霆的时候,这见当事人出现时变作了这副凄惨模样。
还要离开青鹤门?
难不成是门主下得令?
一定是这样!
众人猜测过后下了肯定的判断。
鱼邈私自点燃了虺王炉炼剑,还险些毁了那近千年的铸剑法宝,错处也是不小,自然要受罚。看来门主并未有所偏颇,公正大义,果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肖想的。
只不过面对四方称道,有一人却不这么认为。
阿鹏站在鱼邈背后看着一边整理包袱一边默默流泪的他,忍不住问:“师兄,你真要离开啊?”
鱼邈点点头,从红肿的眼缝里看着阿鹏,开始悲伤地把藏卷阁里的事务一一交代给他,巨细靡遗,连抹布多久要换一回都给他说了。
“我走了……你不要再送了……”
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在两边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下,鱼邈一步三回头的来到了大门边。巨大的石门上还有上一代门主亲书的“青鹤门”三个大字,鱼邈才瞥了两眼眼眶就又湿了,他赶忙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再和阿鹏多言,在对方的千叮万嘱下,狠下心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