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疏桐(26)
他恨狐族,却又更恨不能对狐族报复的自己。
御风而行的速度极快,他心中的恨意却丝毫不能消退,眼见两、三里外一座山挡住了去路,他不避不让,反而一道纯白剑气削了过去。
轰隆巨响过后,整个山头都被削断,从极遥远之处还隐约传来回音。
他按下了云头,站在被削得平平整整的石山上,四处渐渐寂静无声,只有山石掉落时扬起的灰尘未消。
「这是天意弄人,阿真应该懂我的……」他喃喃说着,却是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脸色苍白如纸。
挟怒去了青丘,本以为可以为阿真报仇,可是却发现,所有狐狸都毫无悔意,反而认为他身为万狐之首,沉迷情爱,实是愧为狐王。
纵是他证得大道,又有何用?法不责众,他总不能将白狐灭族。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只不解世事的小狐狸就好了,阿真对他毫无防备,他也可以和阿真亲近。反倒是懂了情爱,才发现深爱的人早已被他无意中推得极远。
离开青丘时走得极快,但将近梅雁山时,却有些迟疑。
他这一行的结果,恐怕也早在阿真的意料之中。
他咬了咬牙,决定死皮赖脸地缠着阿真。反正阿真现在法力低微,纵然讨厌他,也没法将他赶走。至于以后会如何,且随机应变罢了。
他打定主意,回转到山顶时,却没发现玄真的身影。惶急之下,他将整座山都搜寻了一遍,仍然踪影全无。
这才想起,他早在阿真的梅花化身上滴入自身精血,其实不必这么费心去寻,不管阿真去向何处,他都能一清二楚。
他神色平稳了些,屈指一算,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登时脸色惨白。
此时,玄真早已不在梅雁山,而在西南方的千里之外。他四周都是参天古木,正披荆斩棘,试图开辟一条行人能走的路。
西南方是一片茫茫海域,唯一的一片陆地,乃是传言可以提升肉身根骨的九劫洞。
九劫洞考验十分严苛,即使有大毅力的修士也极少能出来,大多是死在里面,即便有几个侥幸回来,也已失去了在洞中的记忆,根骨完全没有半点提升。
久而久之,不再有人相信这个传言,毫无灵气的九劫山渐渐变得荒芜。
阿真愿意冒险前去,显然是身分败露后,不愿意再借他之力。
白君羡不由气苦。
他原以为自己能帮到他,谁料他宁可冒死,也不愿接受他的好处。以前身分不明,阿真执弟子之礼,还愿意收受他的东西,师徒之间,还有着少许情分,可是现在,还不如当初。
白君羡也不知心中是懊悔还是难过,连忙动身前去九劫洞,只盼还在筑基期的阿真御气飞行的速度不要太快,他能抢先赶至。
※
对于渡劫期的真人而言,千里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九劫山附近荒无人烟,处处景色都相差仿佛。白君羡只能算得出玄真在附近,但具体在什么位置,他只能看到玄真和他周遭的景物。
或许是预料到白君羡能窥测到他,他始终面无表情,无论是前行的脚步还是握剑的手,都十分坚定,令人忍不住为他的神态所迷。
白君羡心知此时危急,断然不能让他再继续找寻下去,于是即刻运了千里传音,唤道:「阿真,阿真!」
一声声呼唤,在水镜中发现玄真面上毫无异色,便知他不在附近,于是又到另一个地方呼喊。
不过飞了四、五个地方,白君羡呼唤他时,便看到水镜中的玄真面色微变,想也不想地,转身朝着另一个地方而去,显然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阿真,不要再走了,我看到你了!」
「阿真,九劫洞很危险,你快回来吧!」
白君羡叫得越是大声,玄真脚步越快,竟是无视身边的树丛打在身上,奋力前行。
白君羡唯恐惊到他,不敢再唤,将天生罡气外放,形成一个坚硬的透明护罩,在森林中横冲直撞。一片茂密的古木森林,被他粗暴地撞出了通行的路。
当他再次启用水镜术,却刚好见玄真踩到一块石板,那石板瞬间反转,露出一个一丈长宽的方形大洞xue,玄真已然滚落到洞xue里。
洞中忽然发出一道白光,笼罩住玄真,白光消失时,玄真已不见人影,洞中黑漆漆的,似乎深不见底。
「阿真!」
白君羡大惊失色,不由嘶声大喊,声音几乎都要破碎。
玄真自是听到了白君羡的呼唤,但并没有停下来。这件事他筹谋已久,把白君羡支开就在他的计画之内。
不管是前身还是梅花化身,要修成大道都十分艰难。前者根骨太差,后者是原形为花瓣的弱质的小妖,都是风中浮萍,毫无根基。
白君羡不愿他去闯九劫洞,是被情爱蒙蔽心智,只求厮守短暂的几百年,却是不管他能否成就长生大道。
玄真自然不会同白君羡计较,但白君羡这般心焦,竟让他觉得自己像在赌气一般,幼稚得很。
他并非毫无准备而来。灵卷中的肉身虽然没有完全祛除毒性,但毕竟是自己的躯体,遭遇危险毙命时,只剩下一抹神魂,终归还能回归本尊。只是连梅花化身都抵挡不住的危险,本尊带着丹毒,又法力低微,可能更扛不过。
即便转世??成了一个卑微低jian的小道士,他心中的傲气终究还在,做不出靠着白君羡这棵大树,仰人鼻息,活过筑基期这剩下的一百多年。
白光消失时,玄真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漆黑的地方,他眨了眨眼,发现远处隐约有一条河流,河上有无数昏黄的光点,像是一条暗黄色的银河。
四周一片漆黑,周围的景象似乎和传说中的一幕有些相似,他不由自语:「这是……」
「这是冥河,里面浮着的是冤魂,只记得前世冤屈,所以永世寻不到彼岸。」回答他的,是身边一个牛头鬼差。
原来他是到了地府。九劫洞是地府的另一个入口吗?
转世投胎的确是一条洗根骨的捷径。也难怪进九劫洞的人都很少有出来的。
玄真想着,看了看鬼差的面容,依稀是牛头马面。四周鬼影幢幢,相互挤着,要从河上唯一的一条桥度过。
桥上自是有孟婆的,过了桥,喝了孟婆汤,进入六道轮回,便算是了结了前世。
心上唯一一点清明告诉他,他不应该过桥。可是桥那边却像是有些什么他所期待的,让他忍不住向前眺望。
忽听得身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看这河里的冤魂,没有一个想爬上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因为在冥河里,他们会产生幻觉。他们可以看到仇人死在他们手中,或是自己冤情得以昭雪,更或者是苦求不得的恋人喜欢上自己……因为心有执念,所以不能渡河。他们只顾着沉迷于幻觉带来的畅快,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灵魂之火越来越淡,直到化为虚无。」
玄真吃了一惊:「他们在冥河中,能看到前世之景?」
「这是自然,就像前世的不甘心都是一场梦,自己一切都能推倒重来。」老者叹了一口气,「我在这河上撑了无数年的船,想把他们捞起来,可惜他们自己不愿意清醒,旁人自然更帮不上忙。能自行醒悟上岸的,更是少有。年轻人,你刚才若不是自己上了岸,恐怕要不了几年就魂灭了。」
原来……以前的事情都是幻觉……
玄真心神恍惚,只听得自己道:「我在河上飘了多少年?」
「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原来,他在前世时就已死去,他这二十七年所见到的那些,都是假的……
想必是是他年纪轻轻被狐妖欺骗,失去元阳道身,所以他对清修无心派一直怀着歉疚,所以在幻觉中,他转世成了清修无心派的低微弟子来赎罪;由于他心有不甘,所以在幻觉中,白君羡变成了一个温柔痴情的男子,对他难舍难离。
都是幻觉罢了。
他笑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钟情的那个人,原来并不存在,心中除了自嘲外,又有着失落和恍惚──真正的白君羡此时此刻不知多么快活!他在这里臆想着别人伤心,岂不可笑?
「年轻人,我看你似乎有几分道基,你想在地府中修行,成为鬼仙,以后报仇吗?」
玄真摇了摇头:「他以后是要成金仙的,我若修成鬼仙,差了他三个大阶,如何报仇?何况我此时心中怨恨已消,再无仇恨,发现一生所求的,只不过是……」
只不过白君羡一句「我爱你」。
在看到白君羡为他失魂落魄时,他已经并不介意那是不是幻觉了。所以在冥河中浮沉二十七载,也不是毫无所获。
至少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无怨无悔。即便白君羡一直是在骗他,即便白君羡现在活得逍遥,根本没想起他,他也并不在乎。大丈夫存于世间,岂能丝毫不起爱慕之心?坦荡荡地爱过,值与不值,自己心知,不必他人评说。
他自顾自地笑了几声,喃喃道:「可惜转世轮回,忘记前世,又要重做一个红尘中人。」
「那你留在地府吧,修成鬼仙也是自在逍遥。」不知怎地,这个老者似乎想把他留在地府。
玄真虽然起疑,但奇怪地并没有多想,只是摇了摇头:「我还是想转世成人,??人虽然有种种苦恼怨恨,但也有过欢喜快活的时候,总好过于……」好过于自己念念不忘前世恩怨,永远斩不断烦恼忧愁。
那老者留他不住,也只好放他上了桥。
※
他出身显赫,祖父是朝中大臣,他是家中嫡子,十五岁考上秀才,三年后中举后会试,此后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做了高官。
人生最快意事便是大权在握。祖父致仕后,年轻的皇帝对他十分看重,连番提拔,三十余岁就做了朝中大员。唯一的不足就是在亲事上,似乎总不如意。
他少年时定了亲,未婚妻却在没过门前就病逝了。青年时遇到一个下属官员的妹子,与那姑娘彼此心有爱慕,但那年轻女子却被山贼劫走,不堪凌辱,自尽身亡。中年时意欲续弦,却三番五次地鸡飞蛋打。
似乎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克妻的命格,他绝了娶妻的念头。
年轻时父母在堂,家中兄弟姐妹和睦,知己好友众多,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何况一生都十分平顺,无风无波,又享尽了世间的荣华富贵??,即便没有妻子,他也不觉得可惜。
时光飞逝,父母故去,兄弟姐妹都各自有了家庭,知??己好友都有了儿孙,他才越发地感觉到孤独。
奇异的是,在安静的时刻,他依稀能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呼唤一个名字。
他开始时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光阴流转,这声音却日渐清晰,他终于能确定,那个声音是在呼唤「阿真」。
明明不是他的名字,他却总感觉到是在叫他。疑心自己是犯了癔病,他寻医问药,病况却越发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