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失格(40)
鬼不需要进食人类的糕点。
小枝拿一个瓶子过来,里面是牛奶冻,送来的人还特意嘱咐要放在院子里,入深秋后一日冷过一日,奶冻放一夜也不会融化。
“说是意国人做的牛奶冻。”小枝不知道意大利在哪,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西洋林立的强国之一。
太宰有一勺没一勺地挖奶冻吃,小木勺往往用来配精致的羊羹。
“真美味。”他捏勺子的方式很奇特,小拇指微微上扬,放他人身上或许会觉得这动作女气,太宰做来却行云流水,“要来尝尝吗,小枝?”
“不用了。”小枝还在忙活,“蕨姬花魁一定不想知道意国奶冻被其他人吃了。”
太宰很快就吃完了,他却不准备去睡觉,反到是看小枝忙碌的背影,她穿的是缝补过无数次的旧和服,好在浆洗得干净,日本人欣赏美人的方式很多,除了正面容颜外,和服领子至头发间一抹雪白的后颈也是美点。
从背后看,小枝是个美人。
“你的脸是怎么毁的。”他冷不丁发问。
对毁容女性来说,太宰的问题实在是太苛刻的,在京极屋中不喜欢小枝的人也有,她们最多骂她丑,却不至于让人讲述毁容的过程。
那太残忍了。
小枝回头,太宰微笑看着她丑陋的脸:“还真没人问过我。”她平静地说。
“我觉得你不是那么难过。”太宰道,“或者说现在没有很难过。”
“因为接受了。”小枝说,“生死命运都是由天定的,对发生的事情只能接受。”
“弱小的人没有反抗的权利,世界不就是这样吗?”
太宰说:“想不到在这还能听见至理名言?”他站起身,向前走两步,细细端详小枝的脸,她的伤口具有多样性,不只有刀割,大创口下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太宰用指腹摩挲,“先是烫伤。”
“唉。”小枝点头,“是烧过的石头。”
“烧过的石头?”
“比铁的温度低,无法刻下烙印,却足以烫伤表皮,损坏组织。”
“医生告诉你的?你的说法很专业。”
“是的。”她说,“哥哥带我去看了医生,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善心医生,医术也很好,他说无法治疗,还说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
哪怕是换蝴蝶忍在这,都能意识到小枝叙述中的古怪之处,她一点儿都不愤怒,明明是被刺到了痛处,明明在说悲惨的过去,却无愤怒之感,平淡得像在叙述其他人的事。
太宰认为很有意思,他换手托腮,看小枝的眼神像在看一幕戏剧:“你难过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
小枝却想了下说:“不。”
“我只是,脸很痛。”她又说,“以前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好,性格也合适,能够成为花魁,哥哥不大愿意我当游女,可我想成为游女之后就能赚到钱,哥哥和我不会饿肚子。”
“现在这张脸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喜欢的,能够吃饱饭还多亏了蕨姬花魁,她愿意雇用我,真是个好人。”
到这里,太宰看明白了,他终于知道从头日进京极屋开始,吸引他的、笼罩在小枝身上的淡淡违和感到底是什么,答案太过有趣,让他不由笑出声来。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道,“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吧,小小姐?”
“唉?”
小枝睁大了眼睛。
“寻常人说的喜怒哀乐,富有冲击力的情绪,你全部感觉不到。”
“真是个可爱的怪物。”
……
富冈义勇是下午醒来的。
他还记得昨天的事,想去问太宰,厨房做工的人告诉他太宰老师没有睡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
才推开老师的房门,一句话都没说就听见:“正好,你来了,帮我拿样东西。”
“?”
“去京都的老宅,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对吧。”他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说出一连串的吩咐,庭院正东有三株松柏,呈现高低高的盆地形,他们三挨得比较紧密。三棵松柏的不远处有一小座白石头假山,你大致测量一下松柏与假山之间的直线距离,以距离中段为起点向下挖,深一米的地方存了盒子。“
”什么?“富冈义勇理解不能。
“意思就是让你去帮我找下时间匣子。”
时间匣子是明治时代学生很喜欢的游戏,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班上每个人会写一封信,信件接受人是十年后的自己,写完信后集体把新放入防水箱子中,埋藏在某棵树底下,如果十年后还有人记得的话,就把匣子挖出来,看十年前的自己写了什么。
富冈义勇听说过时髦的游戏,当然是太宰告诉他的。他浑浑噩噩的出门,全然忘记来找太宰的原因,直到看见吉原大门口的留柳,才想起有关阿希的问题一个都没说。
[算了,等回来后再问老师。]
蒙受几年教导后,他对太宰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赖,得知昨夜异状后也不认为游女的失踪与太宰有关,他和蝴蝶忍均怀疑,阿希是被鬼盯上了,或许是想到她这漏网之鱼,才特意去找人的。
吉原事件的面貌与常见的恶鬼吃人事件都不同,缜密地像是人类做的。
可能那鬼具有人性,也有报复心。
富冈义勇想起在太宰房间看见的画面,进门时,太宰正在临摹矮桌上的花瓶。
[原来他还会画画啊。]
……
[啊啊啊,气死我了!]一觉醒来后,堕姬在床褥上左右翻腾,越想越气,最后叼着枕巾发暗火,她想到现在太宰都没有来看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要把他骂一顿,再给他一巴掌。]她甚至有点儿委屈,[要不是他,我能想起那么恶心的事吗?可恶,就算是吃了昨天的游女还是一样的恶心!]
她口中的恶心无非就是生前最后一段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人类的她弱小、可怜,毫无反抗之力,生命力不见得比爬虫更强,堕姬唾弃人类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她把永恒与强大看作美的一部分,格外不能接受人类时的自己。
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鬼的血管里流淌着无惨的血,无惨的血液中又携带他的记忆因子,他讨厌变化,喜欢恒定,厌恶人性,憎恨弱小,于是鬼受他的影响,变成了一个样。
她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宰房门前,猛地一拉开门,迎面就是太宰刀刻面具似的笑脸:“你来了,小梅。”
她潜意识里想起了童磨的笑脸,将太宰的放在一起对比。
若她再聪明点儿,或许能看清两者扭曲而虚假的本质,从而不寒而栗,可堕姬是蠢货,她什么都看不出,也什么都不怕。
视线扫过房间一圈,最先看见的就是矮桌上的调色盘,她眼前一亮,太宰抢话道:“我先前答应你,帮你画一幅画,昨晚专门去买了水彩与画笔。”
堕姬的怒火被冲散了,她记性不比金鱼好,立刻道:“画像?好啊,现在就画吗?”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太宰早领教过了,与他是点头说:“选个你喜欢的姿势。”
堕姬摆了好多个姿势,有站的有坐的,最后还是道:“我站着,你画仰视我的模样。”
“噗嗤——”
“哈?你什么意思,嘲笑我?”
“不,不是。”太宰说,“只是想起来,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干脆我爬到树上,你在树下画我。”小梅兴致勃勃道。
“太麻烦了。”太宰说,“折中一下,你站着我坐着。”
小梅撇撇嘴,很不高兴,她说:“花魁都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上次看见辉夜花魁,站在三层小楼的平台外边,整条花街没有哪里比那更高,男人女人,所有人都要仰视她。”
“嗯,很好啊。”太宰敷衍地回答。
“我也要一样。”她展开双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你要把我画得很高、很高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