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11)
见苻坚不做声,慕容冲又道:“如果是想乘乱偷袭,绝不可能这么快暴露自己,而倘若是大军来袭帅帐,此刻为了生擒陛下,为作战方便,定然明火执仗,绝无可能只有这点火光。更何况,远处风景可看的清清楚楚,并无人马踩踏出的飞沙灰尘。”
“所以,你以为是小股敌军前来探听虚实,乘势扰乱军心?”苻坚见百夫长千夫长们纷纷控制住了局势,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调千人四处侦查,务必擒拿贼寇,其余人固守军营。”
“是!”
天色渐晚,寒夜颇凉,致远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件狐裘,想给苻坚披上。不料苻坚却想也不想,直接扔到慕容冲肩上。
慕容冲一手抓住,眼中又惊又莫名带着些许喜意,“臣惶恐,陛下御衣,臣不敢僭越。”
苻坚又开始后悔,重生时日久了,总是忘却此生与慕容冲关系不同,做出这些当时理所当然,如今过于亲昵的事来。可惜赏也赏了,倘若再拿回来,岂不是看起来更加可笑?
于是,也只能目光悠远地看着远方,尽量让自己从前世种种不堪回忆中剥离出来,仿佛他还是那个踌躇满志、雄心万丈的大秦天王。
慕容冲见他不理会自己,加上寒风确实凛冽,也便不再矫揉造作,将那狐裘披在身上,紧紧拢住,瞬间便被狐裘的温暖包裹住,苻坚身上淡淡的茶香墨香一同侵袭而至,让他浑身都发烫起来。
远处,有个百夫长押着个小卒过来。
苻坚眯着眼看了看,笑道:“与我大秦官兵服制并无二致,他们如何知道就是奸细?”
刚回到中军的杨安上前答道:“为防有奸细混入,我与苻雅将军的军中皆有暗号,此外,我军中士卒在与大军失散时,会用布条在右臂系上一个绳结,苻雅军中会在左臂系上两个结。”
那百夫长道:“此人虽答出了暗语,可他的左臂却只系上了一个结,小的再问他上一个暗语是什么,却又回答不出,见他是巴蜀口音,小的才斗胆将他押来。”
见此人观察细致入微,回答流利缜密,苻坚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有功,升为千夫长。杨安,速速命人提审,尽快问清楚。”
“是。”他们带着细作退下,苻坚却依然负手立于那土丘之上,火把的光照亮了他坚毅侧脸,衬着夜色,显得更加不可捉摸。
苻坚的手反复摩挲着腰间佩剑,仿佛要将冰冷佩剑上的纹路磨平一般。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杨安去而复返。
“回陛下的话,问出来了,此人乃是杨亮派遣过来打探虚实的。”
“晋人的梁州刺史?”苻坚若有所思,“只派了区区几千人援助仇池,却忙着刺探我军情,这个杨亮真是有意思。”
杨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陛下,臣以为应乘胜追击,直取梁州、益州。”
前世,似乎杨安据守仇池两年后,杨亮来犯仇池,随即才攻陷二州的,也许先前因自己并未亲征,防备未有如此严密,不曾抓到这个细作,也就不曾牵扯出杨亮在背后的谋划。是否要改变原有轨迹,苻坚心中并不十分肯定,可不管何时,因机而动总是没错的。
“现今粮草补给如何?战线拖得这么长,还可以撑多久?”苻坚看杨安。
杨安不假思索,“当前的所有粮草布匹可供十万大军两月有余,这还是在长安不追加任何补给的情况。此外,此番我们收缴的仇池国库正在清点,若是将其一并算入,假使与臣在仇池时相当,一共加起来,将士们再轻省一些,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
“清点之前,还是不动仇池国库为好,”苻坚沉吟,“两月有余,先取梁州,应当不难吧?”
杨安大喜,俯身道:“臣愿立军令状!”
慕容冲看着他,一时间又是诧异,又是钦服,杨安与慕容垂相类,均是叛出本国,再帮着苻坚攻伐回去,可慕容垂只是假意顺从,心中想的不过是借苻坚之手壮大自身,随即再图复国。这杨安却不然,先前自己也试着与他攀谈过几次,发觉他对苻坚乃是诚心诚意地顺服。在一些时候,甚至比身为宗室的苻雅更为愚忠。
扪心自问,他慕容冲反正是做不到的。
“此时还需趁早决断,”苻坚率先挑开帅帐,“经过这一遭,想来大家也无甚睡意,不如赶紧拿出个章程来,也好赶紧调兵遣将。”
杨安连连称是,慕容冲即使困倦,可主帅熬更守夜,做小卒的如何能躲懒?也只好哈欠连天地跟着。
苻坚前世用兵,从来大开大合,只需草草定了主将,其余事宜均让主将自行决断,这便导致如果所托非人,就一败涂地。从头来过,不知算不算矫枉过正,苻坚在选将用人时颇费心力,每用一人,都要瞻前顾后、权衡再三,好不容易定下来了,又要忧虑粮草辎重,定下之后的主官人选。
于是每每战前的商议便会持续数日,往往一夜不眠。
慕容冲心如死灰地跟着进去,发觉杨安亦是满面菜色,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竟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第十八章
慕容冲与杨安二人忙着自怨自艾时,苻坚却在脑中打着算盘——他在想是否要借此时机,永除后患。
他的心腹大患姚苌与慕容垂,不管现在如何安分守己,如何风平浪静,日后是一定要反的,自己必要找个借口将那二人除掉,只是二人渐成羽翼,必须从长计议。
而处理掉这一年来自己刻意回避的另一件事、另一个人,却正是时候。
还有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反贼……他忍不住看向慕容冲,后者仍披着自己那件狐裘,凑近了烛火在看舆图。即使一路征尘,却依然肤白似雪,不见半点蹉跎痕迹。
即使清河公主已然是太子妃,可慕容冲就一定不会对自己心生反意么?留下一个强大的外家给太子,当真是为其添助力,而不是引狼入室,弄出个吕氏之祸或是王莽篡汉?许多人会因慕容冲姿容冶艳而忽略,早在燕地,十岁出头的他便已是朝廷的大司马,而二十多岁的他,更足以将这江山搅得天翻地覆。
苻坚在心中反复衡量,杀他,有悖仁义之道,也有伤亲戚之谊,不杀他,恐怕养虎为患,遗祸子孙。
可又有个声音在心里鼓噪——杀了他,你便可以将前世这场冤孽、此生那夜荒唐完全清除,世上不会再有人知晓那些不堪的过往。
不会再有双飞入紫宫,宫人不得近;不会再有阿房十万桐,只待凤来归;不会再有长安城外,锦衣遗尘。
苻坚面上依旧是勘破红尘般的漠然麻木,眼中犹疑却慢慢凝结成冰。
他已起了杀心。
经过一夜商讨,苻坚最终决定兵分三路,自己与杨安进军汉川;苻雅、王统、硃彤往西蜀,长乐公苻丕随军;毛当、徐成入剑阁,平原公苻晖随军。
这一切,不过是将本该在三年后发生之事,提前了而已。
苻坚本想亲笔写信给远在长安的王猛,不料却提前收到半月前从长安八百里加急的信笺,在信中王猛一是劝进,二是保证大军的辎重如今已在路上,最迟过一月便可到达仇池,三便是向君主请战,问是否还需如他这般的老卒参战。
上天待他苻坚何其不薄,齐桓公有管仲,刘玄德有孔明,可他们都不如他大秦的王景略。
重来一遭,只觉人生八苦又尝了遍,唯一可喜可贺的便是君臣亲朋得再聚首,不诉离殇。
苻坚百感交集,刚想将这书信给身旁二人看,却发觉杨安正聚精会神地翻看舆图,苦思冥想,而慕容冲早已沉沉睡去,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埋在狐裘里,好梦正酣。
他看着慕容冲发愣,不知是感怀自己魂灵的孤独,还是在为这还未冲上云霄便要折翼的凤凰哀叹。
“陛下?”
回过神来,只见杨安在看着自己,苻坚瞬间清醒过来,他本想让杨安部在乱军之中除去慕容冲,可如今看来,这样只会让同为敌国宗室的杨安心寒。
慕容冲不能丧身于阴谋,他只能凋零于意外。
苻坚却不知杨安此时心中亦是惊涛骇浪,在长安时他便听闻帝王潜心修佛,已一年未入后宫,可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修佛,分明是身旁已有绝色,后宫三千都成了庸脂俗粉吧?
方才苻坚看慕容冲的神情,让他悚然而惊,爱恨交织,哀凉痴狂,无论哪一种都绝不应出现在苻坚这种天下枭雄的身上。
又联想起苻坚让慕容冲入太学,又让他长姊清河公主做了太子妃,随军打仗又将他带在帅帐近身随侍,马上这一场战事恐怕也有让他攒军功的意思。若是个相貌平平的,他恐怕只会想到卫霍之事,可看慕容冲这般容颜,怎么都是个董贤韩嫣之流……
这些时日他也时常出入帅帐,倒是未觉得二人关系有何暧昧,现下想想,恐怕苻坚还未得手,一时间他也不知是该悲悯这注定劫数难逃的亡国王子,还是为色令智昏的君王担忧。
苻坚却不知对方曲解了这么多,只想着不能让自己对慕容冲的杀意被杨安看出来,只好做出一副仁君之态,将慕容冲的狐裘捻好,轻声细语道:“无事,方才朕是在想排兵布阵之事。”
见杨安的目光在慕容冲身上游移,苻坚以为他已然疑心自己对慕容冲的态度,便道:“除去留守长安监国的储君外,朕将所有王子都带了出来,又安插到各军之中磨砺,向诸位将军求教。阿房侯与王子们差不多年纪,朕本想让阿房侯在将军麾下效力,可又想起他年纪尚幼,从前又是皇子之尊,锦衣玉食,恐怕不能帮上将军的忙,反而还拖累将军。”
杨安万万没想到苻坚竟然还打过这种主意,若是从前自己应了也便是了,如今知晓了苻坚对他的心思,哪里还敢引火上身?于是连连摆手,“阿房侯原先在燕国便身居大司马之位,自是英雄少年,末将一介草莽,哪里敢谈指教。”
苻坚也猜到杨安定会推辞,也便不再强劝,笑道:“是朕考虑不周,便不让将军为难,也不让阿房侯吃这番苦楚了。”
杨安笑笑:“先前便听闻诸王子骁勇善战、身先士卒,更平易近人,吃穿用度均与士卒相类,贤明如此,不愧为龙子凤孙。”
听人吹捧自家子侄,苻坚自是高兴,说了几句“哪里哪里,犬子庸碌”这般的客套话。
杨安此时此刻简直困倦不堪,见苻坚的目光又定在舆图上,心里一凉,恰好此时帐外火头军处养的雄鸡报晓,苻坚这才想起昨夜拖着杨安一夜未眠,赧然道:“是朕过于急切了些,累得将军陪朕熬了一夜。今日也无甚紧急军务,将军赶紧回帐补眠,不急于一时。”
杨安笑着应了,倒趋着退了出去,却在帐帘垂下时瞥见一直假寐的慕容冲睁开了眼,整张脸埋在狐裘里,神色莫辩地看着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