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深处有苦囚(14)
林平之诡异的笑了:“对啊……那一天……我故意没有穿鞋袜。他帮我穿鞋的时候……连他自己的未必注意到……他捏了捏我的脚。”他说着诡异的笑出声,“那时候,我就知道……”
盈盈闭上眼睛,令狐冲低声说:“你们别说了,”他说着忽然声音就提高了,大声吼起来:“你们别说了!都他妈的给我闭嘴!”
盈盈睁开眼睛,却没有理睬他,只是看着林平之,轻声说:“林公子剑术无双,曾帮我杀了好几个叛教的狂徒。我一直很感激你。所以……请你拔你的剑。”
令狐冲头痛欲裂,站不稳,扶住了桌子,声音开始颤抖:“你们……能不能先别说了……求求你们,先让我安静一会……”
盈盈淡淡的看向他,淡淡的道:“与你无关,他羞辱的是我。请你让开。”
令狐冲恨恨地看着她,又看向林平之。林平之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慢慢地按在他轮椅的扶手上——那个扶手,令狐冲一直觉得样子很怪,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怪了——林平之的手按进扶手的一个凹槽内,拔出来的时候,手上卡住了凹槽,随之抽出的,是一柄闪着寒光的、细长的剑。
他长剑在手,整个人似乎完全变了,从前令狐冲总觉得他娇弱柔媚,可是只要长剑在手,他立刻整个人都爆发出极阴极冷的气息。
盈盈不语,也拔出了她那一长一短一对阴阳双剑。
令狐冲摇摇晃晃的跨到两个人中间,惨笑着道:“好浓的杀气,好吓人啊。你们俩真的要打?”他头痛欲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抽尽了全身的力气:“其实你们俩没必要你死我活,反正你瞒着我,他耍着我,倒霉的都是我一个人,还不如先杀了我算了,来来来,往我身上招呼,不用客气。”他捧着头,吊儿郎当的笑着,眼里却是绝望的死光。
他背对着林平之,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他。盈盈清楚地看着他眼里的那种死光,不由得一怔,说:“你……”身后林平之却笑了,柔声道:“师哥,你总是那么知道我。”
他轻柔的笑着,手里的剑骤然刺向令狐冲的背。
令狐冲低下头,看自己胸腹间突然出现的狭长的剑尖。他抬起头,看见的是盈盈震惊的脸。
“手腕筋断,很多变化做不出来,”林平之曾经温温的说,“好在整条手臂的力气,肯定比手腕要大。”
所以才能这么轻轻的就一剑刺透。令狐冲想,好像受伤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
身后林平之淡淡的道:“我说过我恨你,那是我对你说过的,最诚实的话。”
身上一凉,那剑抽离了身体。盈盈跟着惨叫一声,她的脸由震惊变成极度的愤怒和痛恨。令狐冲跌跌撞撞的靠向旁边的桌子,看着盈盈举着剑向林平之冲过去。
林平之微笑着,握剑的手斜斜的下垂,闭上眼睛。
令狐冲突然明白了。从他看见林平之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不对劲。
他总觉得只要和盈盈,和林平之三个人大家坐下来,好好的,平心静气的,一五一十的把话说开,这些问题就能解决。无非是多一个家人,他会好好的爱他的家人,他会尽量的公平公道,他会极度感激,会尽全力为他们付出……可是盈盈不肯谈,林平之则从来不抱希望。原来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坐下来开始谈的同时,就是万劫不复的开始。他们都不想让他知道真相。
而林平之已经在求死了。从他回来的那一刻,他就是踏上了死路。
所以他握剑的手斜斜下垂。根本不打算反抗。
可是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死!他摸到桌上一个什么东西,甩出去磕飞了盈盈的剑。盈盈难以置信的望向他,他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转,闭住伤口周围的血脉,冲过去一把抱起林平之,破窗而出。
第十九章
梅庄门外系着盈盈骑回来的马,马夫还没来得及把它牵回厩中。令狐冲抱着林平之飞身上马背,不辨方向地疾驰了半个时辰。
幸亏有这匹马,否则他坚持不了半个时辰。令狐冲想着,感觉腹部和背部血都在汩汩的流出。他闭住经脉,血流不大,但是依然在不停地、一点一点的流失。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我快要死了。他淡淡的想着,心里很平静,又想到怀里的人抱不动了。刚想到这里,身体一轻,缰绳和马镫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手脚虚软得无处着力,接着重重的摔落到地面上,向前疾驰的冲力带着他打了好几个滚,终于停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有点眩晕。
伤口很疼。有人给他按住伤口,有外来的真气输入身体,封住他正在流失的血脉。他睁开眼睛发现是林平之。
卡在手腕上的剑早不知道去向何方。没有剑的林平之,用筋断的手为他紧紧按住伤口的林平之。
用手里的剑刺穿他身体的林平之,冷冷地说“我恨你”的林平之。
躺在他怀里小猫一样合着眼睛微笑的林平之,沐浴在日光里面痴痴地听着他说话的林平之。
同样一个林平之用手肘和肩膀费力的架起了令狐冲的身体,让他能靠着树干坐着。然后默默的,继续为他输入真气。
“何苦呢?”令狐冲苦笑,“你不是一直想杀我?你马上就要实现心愿了。”
林平之淡淡地道:“这里是荒郊野外,你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令狐冲恍然,却没有大悟的畅快。到了此刻才知道林平之究竟有多恨他,却也无悲无喜,已经认了。只是苦笑道:“对不起啊,没想那么多。”
林平之低声道:“你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从不管别人是不是受得住。”他把手撤回来,真气不再输入,令狐冲感觉到伤口剧痛,不由得哼了一声。
林平之慢慢地靠在他肩头上,轻声说:“很痛么?没关系,痛是好的,真正要死的时候,人就不知道痛了。你别怕,你死不了的。”
令狐冲一怔,低头看他,他吃力的伸出带血的手来抚摸他的脸,喃喃的道:“我们每一次‘好’的时候,我摸着你,心里都想,将来那一剑,刺在你身上,可千万不要刺在这里,上下左右都可以,哪里都能要你的命,就是这里不行,刺在这里,最多流一点血,一定死不了的。”他凄然笑了,说:“可是真的刺出这一剑,根本连想都不用想,准得我自己都不可思议……”
令狐冲心里乱成一团,茫然问:“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他的手慢慢移动,手腕上戴着那串沉香珠子已经沾了血。他伸出舌尖舔一舔,手钩着令狐冲的肩膀,一口咬住一颗珠子。奇异的香味飘散开,令狐冲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用力去拉开他的手,但那颗珠子已经破开,被他吞进了大半。
脑中一片空白,只听着自己惶然的叫声:“你……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吃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林平之只是笑,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欢畅了。他笑着说道:“我一直想杀你……我想要你的命,想让你死在我剑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让你死,我想让你活着,好好的活着,只要你活着一天,就记着我一天,永远记得,永远后悔,永远痛苦。”
他的声音已经变了,他开始打战。江南初夏温暖的天气,他却在打寒战。令狐冲下意识的抱紧他,心里面一阵一阵的发冷,脑子里一阵一阵的眩晕。他终于听见自己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你就那么恨我?你……你还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别作梦!我不会记得你,我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我的日子逍遥自在不知道有多开心!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下,我马上就会忘掉你,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
林平之淡淡地笑:“是啊,我知道的,不过……我总要试一试,是不是?反正……现在再改主意也来不及了……”他忽然哆嗦着咳嗽,黑色的血从鼻孔中冒出来,接着是嘴角。
他看不见令狐冲,但是听得见他的喉咙里挤出来极痛苦的声音,像是哭泣呻吟痛叫又什么都不像。他开始运起内功,用手掌一下一下的敲击在自己背心经脉上,试图护住心脉,再逼出那毒素。有点好笑,又有点高兴,浅浅的笑着说:“你……你下辈子要记好了,等不到我,不许成亲,更不许爱别人。”
“别说话别胡思乱想!”令狐冲带着哭腔说,“会走火入魔!”
林平之说:“没用的,太晚了……你还不如抱紧我,我……我冷。”
令狐冲喃喃的重复:“好,抱紧,抱紧。”把他抱得牢牢的,另一只手依然按着他的经络所在,依然徒劳的输入着内力。他缩在怀抱里很安静,只是喘气声粗重,每一呼气,都有黑色的血混着莫名的碎块溢出口鼻。
后来终于那黑色的血不再流了。
再后来他连身体都僵硬了。
令狐冲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盈盈。
“我怎么了?”他喃喃的问。
“你没事,只是失血太多,需要好好休息。”盈盈说着,怔怔的看着他,脸色枯黄。
令狐冲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盈盈,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好憔悴……”他说着,迷迷茫茫的按住自己的头,问:“我……我头疼的要命……为什么会头疼呢?”
盈盈柔声说:“大夫说,失血太多,会头疼是正常的。你都睡了好几天了。”
“我……我为什么会失血?”他疑惑的问,“现在江湖上还有人能伤到我?”
“你忘了,是东方不败过去的手下来寻仇,给你下了迷药。你这人啊,我不在家,就糊里糊涂的,被下了迷魂药都不知道。幸好我回来得及时。”她一边说着,眼泪滚下了眼睑,满脸是泪。
“别哭了,小傻瓜,我不是好好的么。”令狐冲笑起来,伸手帮她抹了抹眼泪,然后深深吸气,说:“我想吃饭。”
盈盈带着泪笑了:“我去给你拿!”
令狐冲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消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是一颗淡黄色的药丸,幽幽地幻发着暗沉沉的光。
依稀记得那是盈盈给他,要他吃下的药丸,她说吃了就没有痛苦。可是好奇怪……他为什么没吃呢?
他依然头疼。盈盈说的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是被下了迷魂药?凭他的内功他会不知道?不过既然是东方不败的迷魂药……也许……反正盈盈不会骗他……可是他为什么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极重要的事,好像失去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为什么只要一想,就会头痛欲裂?为什么心口也在痛?为什么越来越痛,为什么痛得喘不过气?
他痛得弓起身子,捂住心口,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抽搐着倒下去……
可是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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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后说一下为什么会忘记。并不是吃药或者其他阴谋诡计搞出来的失忆,而是人类潜意识的应激反应。
好比人在熟睡的时候经常会肌肉抽搐,据说就是大脑深层意识接收不到人活着的信息于是操控神经动一下以便确定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