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最佳男主角(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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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看到了一个人的档案,”莫雨手指摸索起茶盏边缘,咬着字道,“有一点很奇怪,十五年前,在他八岁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经历了一段同龄人难以想象的时光。”
凌子虚手端茶盏,一动不动。
“巧合的是,”莫雨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老人,“我在十五年前,也有一段相似的经历。太巧了,让我不得不在意了。”
“哦?”凌子虚将茶盏放下,底部轻磕了下桌面,“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莫雨深深呼吸,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他没有回答凌子虚的问题,自顾自道:“说实话,放在几个月前,我都以为那些事早就过去了,我也早忘了。我拍了十年的戏,天天都在演别人,演过的角色那么多,忘掉一个,就忘掉呗。”
“哈,”凌子虚闻声一笑,“那怎么又想起来了?”
莫雨眸光一恍,脑中闪现出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继而,这张面孔渐渐退去,另一张稚嫩的,可爱的,同样明亮的面庞逐步清晰,取代了它。
“要怪,就怪我天生记忆力太好,以为自己忘了的事,只要有个引子,就能一点一点地自个想起来,”莫雨说,“就像我现在还记得那部电影,它叫什么名字。”
那是他拍的第一部电影,就和泡了十颗苦丁的苦丁茶一样,滋味毕生难忘。
十五年前,一部电影,一段记忆。
1999年,《回家》
特别篇《回家》
——前篇
半小时前,你盯上了猎物。一对小情侣手拉着手,都不过十六七岁,活泼稚气甜甜蜜蜜。你注意的不是情侣年轻漂亮的脸蛋,而是那个女孩子的背包。
背包拉链开了一半,她没有注意。
很快,情侣中的男孩子放开手,去冷饮店买甜品,女孩子站在路边等,白色耳机塞着她的耳孔,她的头微微摆动。
你知道她不会注意到你,你要赶在男孩子回来前行动。
你走过去之前看了下四周,好极了,没人在看这边。你知道自己动作有多快,那得益于多年来的实践和无数次的挨打培养出的可憎经验。
你从女孩的背包里抽出一只黄色波点的钱包,紧紧攥在手里,转身拔脚跑掉。
一口气跑了很久,你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打开钱包,学生证扔掉,大头贴扔掉,没用的会员卡扔掉,搜刮完人民币,你将钱包弃置路边。
一百三十块七毛,不是你最好的成绩,好歹算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你往回走,在一个巷子口路过煎饼摊,你停下来,让摊主给你多打一个鸡蛋。摊主叫你滚,说你是偷鸡摸狗的脏东西,咒你这样的人早点死掉。
你不生气,嘴咧了一下,趁摊主忙碌时从钱盒里摸走一块钱。
你继续走,在一个垃圾堆前蹲下,摸了摸一条比你还脏兮兮的狗。狗有一条腿断了,眼睛浑浊,脏得看不出毛色,你叫他老黄。
你不情愿地离开了老黄,天色黑了,巷子里亮起路灯,照不见的地方越发黑暗。你走进那片黑暗,白炽灯悬在一扇门前,照亮了台阶上一个端着碗的小孩。
比你小的小孩。
你顿住脚,皱起眉头打量。小孩的衣服比你好太多,鹅黄色的上衣,镶布米老鼠的牛仔裤,一双蓝银相间的运动鞋。
小孩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你,他手里的粥碗黑糊糊的,一看就难吃得要命。
你们俩互相看了会儿,你突然明白,一个箭步冲进房子,冲到一个斜倚在椅子上抽烟的男人面前:外面那个,哪来的。
男人吐着烟:钱呢。
你掏出今天的收获放到桌上:都在这。
男人数着钱,哼了声:你最近手脚越来越懒了,就这么点也敢回来,偷藏了吧?
你眼睫一动:没有。
你忽然回了下头,看向门口台阶上的背影,小孩的头又埋了下去,小肩膀小身体,不知今年几岁。
男人抓过钱塞进衣袋:外头那个,两千块买的,交给你带,早点把本钱捞回来。
你立刻反对:我不要,碍手碍脚,麻烦!
男人笑:小雨,你脾气长了,黑哥说话也不听了。
你继续坚持:我一个人能成,用不着帮手,那小孩木头木脑,会坏事。
黑哥按灭了烟:成,你不要我就丢给顺子,等他回来你去告儿他,滚吧。
交给顺子……呵,不到一个礼拜,那小东西就会被打成另一个样子。
你走到里屋门前正要推门,冷不丁,一个回身,大步走到门槛前,手抓着那小孩的领子提起拽着便走,他手里的碗没拿稳,碗里的东西泼了一地,眼睁得大大不敢出声。
你拖着他到了黑哥面前,问:他叫什么?
黑哥说: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叫他一条狗都成。
你又问他:你叫什么?
他抓着那碗,傻乎乎地看着你,看得你渐渐失去耐心,抢过他的碗放下,揪着领子走了。
在这里你没有自己的房间,你和几个像你一样的孩子挤在一起,你是他们中的一个小头目,有自己的一块领地。
你把那个孩子放在你的领地上,其他孩子好奇地打量你们,有的问:小雨哥,这新来的?
有的叫:看他的鞋,还会发光!
你也注意到了,他的鞋子后跟处装了灯似的,每走一步都会闪彩光。
有个孩子撺过来,要从他脚上抢鞋子,他用力挣扎,却使不出多少力气,脚上的鞋子被抢了去。
胜利者抓着鞋子笑着蹦跳:我的了我的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头发乱了,眼睛里溢出水光。
没有人去安慰,你冷眼旁观,直到前屋传来一声大喝:吵个屁,给老子睡觉!
孩子们瞬间噤声,在床上卷起破露棉絮的被子。
你脱了鞋,在那个孩子旁躺下,他仍坐着,你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极为清浅。
半夜你醒来,屋里木窗开着,漏进圆圆的月光。你面对着一个蜷缩的背影,在微微地颤动,每一下都传来一声压抑的饮泣。
颤抖和哭泣都让你烦躁,你支起身,探头往下看,看见他的面孔全是泪,仿佛被水洗一样。
你抹了把他的脸,小声道:哭有屁用。
他哭的声音倏地变高,嗓子一嗝一嗝:我、我想、想我妈妈……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你,你生气地捂住了他嘴巴:闭嘴,不准哭了!你没妈妈了!
他像断了气般猛地停止哭泣,你松开手,他嗝着道:我、有、有的。
你没有再去捂他嘴,浑身没了力气,躺回去翻身背对着他。
你说:你到了这,就没有了,以后千万别提,不然有人会打到你长记性。
打第二天起,你多了个小尾巴。你去哪儿都有个小东西跟着,甩也甩不掉。其实你甩得脱,你了解这座城市所有逼仄的道路和肮脏的角落。但是你甩开他,他会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去找路。你不能不管他,两千块从老拐子手里买回来的,你把他丢了,黑哥会打死你。
然而有了他这么个累赘,你偷到钱的机会变少了,黑哥一样要打你。
你有时候都想把他弄死算了,你辛辛苦苦去扒别人钱包才有收获,他只要乖乖坐在路边,放一只碗就会有人往里丢钱。
然而乞讨得来的钱并不多,因为他总想跟着你,不肯一个人好好乞讨,非要跟在你后面。你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点吸引了他,直到有一天清早你趁他没醒,自己一个人溜出去,逍遥一整天才回来。
那天你还没走进巷子就听到踢打声,夹杂着小声的痛呼。上前几步,你看见顺子和其他几个孩子围成个圈,嘻嘻哈哈地冲中间乱踢,你踢过来我踢过去,只当足下是个球。
你走近了,一个孩子发现你,叫道:小雨哥!
你看见圈中躺着的人,鼻青脸肿衣服脏破,全不复你第一次见他的模样。他看起来惨兮兮,糟糕得目不忍视。
你终于明白你天天恶言恶语,为什么他还会缠着你,因为比起你,其他人更可怕,你只是骂,起码不会殴打他。
那天,你挨了两次打,一次是和顺子那帮小孩打起了群架,挨了不少冷拳,另一次是黑哥知道了,惩罚你们内斗,又拿棍子敲了你的背。
搞到最后,你比那小孩还惨,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艰难地互相上药,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夜里,你又一次半夜醒来,倾斜的窗流进弯弯的月光,你发现小孩面对着你睡着了,小手抓着你的一块衣角。
你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
他渐渐开始敢跟你说话,甚至敢跟你笑。他一旦开始说话就会停不下来,叽叽喳喳像一窝麻雀。
他知道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便只同你说。他说他家里有好多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家都好喜欢他,给他买衣服零食玩具,夸他是好孩子。他说他爷爷教他写毛笔字,他不会写,每次都弄得一手墨,想起来嘴里都有墨的味道;他的爸爸脾气很好,就一点不好,老把他扛到肩膀上,吓得他妈妈连忙叫放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睡了一觉后,就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没有一个地点是他熟悉的,他就像被丢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可你知道。
你也记不清你怎么就到了这里来,大概也是睡了一觉,从此掉入这个梦境。这是你做过最坏的梦,并且始终醒不过来。
一开始你逃跑过,可你根本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也不知要跑去哪里,浑浑噩噩逃跑一遭,总会被抓回来,仿佛天罗地网早已布下,你被死死黏着在蛛网里。
每一次逃跑,回来都是严酷的惩罚,不听话,那就打,打到不敢跑为止,小孩子就是欠教训。
你也曾向人求助,说你是被拐的,你想回家,别人问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你又说不出,他们认定你是骗子,叫你不要再烦他们。没有凭证,没有记忆,举目无亲,求助无门。是你运气太差了,碰不到足够好心的人吗?否则为何每一次的尝试,都是白费工夫呢?
你对过去的记忆愈发模糊,对重复的现实习以为常,你不再逃跑,你开始骗人、乞讨、偷窃,学会挑人下手,在雨点般的拳脚里护住头部和肚子。
你身边都是跟你一样的孩子,被过去的时光遗忘的孩子,他们都曾有过家,如今只有尖叫、殴打、饥饿、折磨……你们的对手是残忍狡猾的大人,他们有的是办法叫你们听话,叫你们变成小偷、骗子,人人喊打的下水道老鼠,优秀的赚钱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