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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笛(27)

作者:长安长 时间:2019-02-11 21:12:27 标签:武侠 游戏 相爱相杀 虐恋 天刀

一念至此,心思成灰,他仰天长啸,眼中无泪。可心底激烈浓厚的情绪冲撞得他头上青筋暴露,经脉欲裂。远处树梢上积雪都被那一声心碎的长啸陷落在地。
他颤抖着道:“江南,江南的霹雳堂,簑草如林,夜里去听,即便今日,还有无数人流泪的声音。”
如若恨,倒还能找到半点活下去的希望。可他如今,唯有绝望。半身背负,不过虚幻,痛了半辈子,当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可情知无益,也不能忘。
他恋恋不忘的,是江南故园。当冬日初雪降落的时候,青石板上被红色灯笼照得透亮,黑色夜幕上无数焰火……
唯一血脉的延续,在仇人家发芽,并且开出了仇家的花。
唐笑之一时无话,他不知如何安慰一个老人寸断心肠,更不知将自己安放何处。那么些年来,他在两个身份之间摇摆不定,唯有借酒淡忘一两分。
可黄河岸边,血火交战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门主带他走进唐家,走过长长的石路,老太太眼中带着隐约笑意,师妹们递过一枚枚糕点……
他不由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信。字迹轻巧,言辞轻灵,可以想见是一个怎样活泼玲珑的女子。
“你不要怨恨呀,待我生下你,我就要回去江南了。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可喜欢这两个字,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数月陪伴,已经是我和你父亲能够给彼此的,最好的时光了。”
“你看,我忘不了故园,他放不下唐家。别离有时候不是痛,而是最好的解药吧。”
“日后你……也忘记自己的姓氏吧,飞到江南外,飞到巴蜀外,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要再被家门、被姓氏拖累,再也走不出来了。”
可母亲,在他呱呱坠地的一瞬间,撒手人寰,日思夜想想要回到江南,终究埋尸巴蜀。
父亲,在郁结数月后,被一伙唐家叛逆,射杀在无边竹海中。
于是过往烟消云散,别离终于变成永诀。
这无情的人生,没有尽头啊。
唐笑之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生若能欢,死则无憾。
可这“生”,被无数的不得已重重包围了,如何尽欢?
他也曾找不到自己的命数,以为自己就这么在巴蜀酒色中,残此一生。
可黄河边灼灼火光,他策马刀光中,扇影飞舞,长剑卷刃,踏碎金戈,行于刀尖的时候,心中居然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恣意。
天地纵横,江湖饮马,少年子弟正风华……
他早该踏入这片江湖的,不为别人,只为了自己。
就那么一脚踩入江湖,那么看山河空阔,看锦绣人间。
可以剑挑银浪,可以扇卷寒光……可以入天地遨游,再不拘束。
沈南风的路,在求天下之“范”,求大道之义;而唐笑之的路,在广阔山河间,是一整个生命的自由啊。
如今的他,终于能够回首童年岁月。
唐笑之慢慢抖了抖衣袖,道:“我的母亲……很想念您。若您也想见她,卧龙谷有白花盛开的地方,就是母亲埋骨之地了。”
老雷头猛地把满头白发砸入雪地中,借冰雪之沁骨寒凉,消去心中悲愤苦痛。再抬头,带着满脸冰雪又砸了下去。
那故园……终究萧萧然,破碎了一地。
而边塞马蹄正急,铃声悬停……
唐笑之打马北去,唐家船队在黄河中逆流而上,一路沿经风雪冻川,不知现下情况究竟如何。
哪怕青龙会不出手,对于江边情况知之甚少的辽人,恐怕依旧以为,那批光亮锋利的箭,仍旧藏在船舱里,随时可一啸破空。
想到这儿,他催马跑得更快,一袭紫色衣衫在浩瀚白浪中,倏而行远。
沈南风在雪地中走得颇为艰辛,不化冰川上,奇异寒气扑面而来。他定了定,回头远望,只余一片白茫茫大地。
摇了摇头,习惯性去拿背后双剑,触手一片空荡,才想起那陪伴自己十多年的武器,在滔滔浊浪中,彻底消失不见。
真武山上,飘渺云海边,是师尊曾赠下双剑,告诉他,剑的名字叫做:妄断。
所断者何为?是心姓,欲望,还是斩不断又无端挑起的情愫?
他当年不明白,可如今一一想来,红尘中人,哪一个不是身牵无数因果缘由,才有迹可循,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正因为断不了,所以想要斩断一切心性欲望,才变成了枯痴虚妄。
十方青山中,熟读道德经,扫遍大殿每一块砖石的沈道长,妄求一叩仙音,却因沉疴所困,始终无法走下真武山半步。
可下山数月,就尝便人间滋味,甫一试探,又不得不抽身离去。
这么细细密密,来来回回想了一圈,无端的,雪中寒气更甚。
他抽了抽衣袖,脸色白得有些瘆然,偏两颊泛着消之不去的诡红,雪雾中,颇显着一份顺从的静默可爱。
良久,衣袖一挥,朝漫天飞雪悠悠一叹,袖箭中红黄火光窜入轻云,张牙舞爪的,像是一声沙哑冷笑。
流年飞雪,往事轻付。
两天后,沈南风传讯唤来的人从老松树后闪了出来。
一道绯云般的身影,轻飘飘游来,轻飘飘停下,笑声有些娇:“道长,他们人手不够,见了你的讯号,遣我来这儿给你送东西。”
一双娥眉弯弯如新月,睫毛下眼珠闪着灵动的光。
沈南风仔细瞧了小七半晌,自月前分别后,这姑娘或远或尽,缀在后面跟了许久。日前大雪,倒是有些让人放心不下。
小七将两柄崭新的,寒气森森的剑递给他。
锵然出鞘,雪亮的百炼花钢纹,的确是精心铸造的武器。
柔软指腹在剑刃上轻轻一拈,带了些隐隐血丝出来。他垂了垂眼,无法察觉地叹息一声,道:“多谢。”
姑娘的手在袖中忽地握紧。
这世上,有些人之间是不需言谢的,而“多谢”二字,比道长惯常说的“谢谢”,又是完全不同的距离了。
地上的寒气箍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稀稀疏疏的雪在网里来来去去。
沈南风看着眼前的姑娘,真是忽然之间,就好像一个眨眼的功夫,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就长大了似的。
大概和自己一样,忽然就那么明白了,喜欢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有些感同身受地,又因为自己不能给予回应的感情,道:“抱歉。”
小七还未敛起笑容的脸上,泪水扑扑直下,她声音清而脆,带着一些迷茫与慌乱,“道长,道长,你还是生我的气么?我已知道错了的……我再不下毒了,好不好?”
沈南风又怔了半晌,将头低下,沉声道:“我早该将你送回天香的。为我之故,毁你半生,是我错了。”
那时他下山一个月,行经江南,有江湖贼人对这姑娘动手动脚,他就轻轻巧巧把这姑娘救下。可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将她送回天香。他身份微妙,也不能轻易去帝王州,那姑娘一直跟在他身后,甚至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就进了青龙会。
绯色衣裙退了退,在地上铺开一朵软红的花,小七仰了仰脸,哑哑哭了一声,像破碎一地的珠子滴滴答答滚落,一字字喊道:“我不服!”
风带着生硬的冷,泪珠还没滚下来,就要凝成冰,少女娇俏的脸上,满是愤怒的倔强,“凭什么,道长可以对他说喜欢,却只能对我说抱歉?”
沈南风嘴角一动,蹲下身来,摸了摸那姑娘的头,“你现在还小,并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而后找到一个真正值得你倾慕的人,携手一生。”
小七本撑着的脸顿时垮下来,抽抽嗒嗒道:“那他、他凭什么……道长喜欢他,又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道长总是骗我。”
沈南风愣了愣,眼底却泛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温柔,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用一种颇为柔和的语气缓缓道:“我与他……并不只有喜欢。我们两个,都各自有更加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做。我与他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那一分无法言说的感情。”
如果为了炽烈的情爱,要去放弃两人未来漫漫长路,对他们而言,才是最残忍的。
沈南风,二十年才能够下山,才终于能够探寻一番自己所求的道;唐笑之,从来荒诞酒色,可初入江湖,就已显露锋芒。
他们,一个长夜独行,甘自沉沦,却要在无边黑夜中劈斩荆棘;一个合该策马江湖,满目风烟,万无拘束,一览长空……
那是他们未来生命中无边波澜,叫他们如何能为了一份“喜欢”,而不得不放弃所有壮阔?
更何况,路长而歧,霜夜深寒,而独行路上,既已有了相知情谊,就能怀揣着那份“喜欢”,各自孤独行走下去。
“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喜欢就应该是热闹而美好的,有人长相伴,欢喜相随。”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笑道:“你自然是应该去感受那一份美好的。”
而非与他们一样,因为太多的不得已,而去生生放弃。
小七的眼中到底是有些迷茫,她仰着头,脑内纷乱,半点儿重点也抓不住,疑疑惑惑问道:“可是,黄河岸边,他屡次伤你,你也要喜欢他么?”地上太冷,想要站起来,她搭了一把沈南风的手腕。
沈南风侧过脸去,睫毛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声音里却有点儿笑意,“那自然是我逼他的……”
小七的脸色变了一变,问:“可一路行来,你们从来没有商量过,也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
沈南风将手抽回袖中,只能借着雪光,看他黑色宽袖中圆润指尖。
“有些事情,对他,的确是不需要一字一字说明白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唐笑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相信了他的。
巴山雨血,黄河寒淘,他双眼中恨也是真,痛也是真,可那一分信任,也是真。
不过,信与不信,从来都不是最大的问题啊。
小七默默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面前的沈南风,觉得自己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沉默了很久,仔细站起来,将粉色裙子上的雪都抖落干净了。
“那么,道长,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乖乖回去,我听你的话,回天香谷。我现在很厉害了,会平平安安回去的。但是道长,一定要很认真地回答我啊。”
沈南风双眼一扫,又闭上眼睛,似在沉思,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于是应道:“好。”
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小七问出来,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发现那姑娘哭得满脸泪,声音几乎从喉咙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来,“道长、道长!内腠闭拒、脉流薄疾、五脏气争……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啊!”
她知道这位道长,一向旧疾缠身,之前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倒是这一见面,发觉他脸色虽无病容,看似骨精气瑾,可阳气虚浮,于是刚刚顺手借势搭了一把脉。这一探查,把她惊得魂魄飞散,几乎站也站不住。
她说一个字,沈南风的脸色就沉下一分。
他往后退了退,将双剑中较长的一柄抽出。迷蒙的雪地里,那柄长剑泛着冰冷秀气的光亮。
他默默然将剑刃擦了擦,黑色的道袍太宽大,显得他整个人孤零零的。
就连手中的剑,也带着一点儿孤零零的光,晃悠悠像水一样。
小七不清楚沈南风想要做什么,还往前凑了凑,于是眼睁睁看他并指如风,将自己点了穴仍在树下。
她看着那黑色的衣袍翻飞卷舞,像云一样,下一刻就要飘散不见了。心中不由愈发害怕,哭喊道:“道长!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要往哪里去啊!”
沈南风摇了摇头,折回身来,将她的哑穴一并点了。想了想又说:“半个时辰,应该不会冻坏。等你能动了,回天香吧。”
他走的时候,习惯性挽了个剑花。
剑是很美的剑,手也是很好看的手。
剑光带着点儿惆怅,蕴着一缕不可捉摸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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