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穷(71)
童淮满地蜷着躲着他的手,理直气壮:“是!”
嘴上这么说着,闹了一通,他还是又爬了起来,继续跟薛庭一起玩。
今天是薛庭生日,他应该让自己男朋友多高兴高兴。
玩到太晚,童淮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
从梦境中坠醒时天光大亮,薛庭陪他赖床,在看新闻。
童淮迷迷糊糊地揉揉眼,凑过去打了个呵欠,发了会儿呆:“几点了?”
“快九点。”
“等下出去买菜吧,”童淮眼睛一弯,“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话是这么说,童淮拖拖拉拉地起床,又磨磨唧唧地换衣服,出门时也快十点了。
昨晚的大雪转为了细碎的小雪,天色阴沉沉的。
小区里有超市,不过比较小,离小区不远有个大超市,也就多走几步路的事。
童淮跟着薛庭在超市里转悠着买菜,想吃什么就往购物车里扔,原本只打算买一两天的菜,被他添出了三四天的量。
从超市出来,他跟薛庭牵着手,一左一右各拎着个购物袋,想去买冰淇淋,又感觉会被薛庭说一顿,思考着该怎么撒娇得逞,无意识一抬眼,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超市门口的路边停着辆熟悉的车。
车边站着的是童敬远,目光直直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神色难明。
霎时童淮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擂,一声叠着一声,脑后背后缓缓浸出层凉飕飕的冷汗。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放手。
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抓紧了薛庭。
薛庭也紧紧抓着他。
童敬远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走上前,望着这两个青葱的少年。
薛庭上前一步挡住童淮,抿了抿唇角:“童叔叔。”
童敬远明显不想和他说话。
这对父子刻意不想搭理人时,神情近乎一模一样。他用一种很难明的目光,望向赶紧上前一步、生怕他对薛庭动手的儿子,哑然片刻,叫他的昵称:“崽崽。”
童淮眼睫一颤:“我……”
他很慌乱,却更用力地抓紧了薛庭,小声说:“我和薛庭……”
薛庭握了握他的手,与面无表情的童敬远对视上,直截了当道:“抱歉,童叔叔,瞒了你很久。我和淮崽在一起了。”
成年人比他们还要更加沉稳、更加会隐藏情绪。
他们看不出童敬远在想什么。
薛庭在身边,童淮也没那么心慌了,咬了咬牙:“爸爸,我喜欢薛庭。”
童敬远沉默许久,不容拒绝地朝童淮伸出手:“先跟爸爸回家。”
童淮心里冷冷一跳,惶惶地望着他,不肯放开薛庭的手,嗫嚅着叫:“爸……”
儿子惶然慌乱的眼神像根针扎来,童敬远也很不好受。
他不是个好爸爸,总是手忙脚乱,照顾不好童淮,因此也更为害怕儿子的泪眼。
他将目光又落回了薛庭身上。
他很欣赏这个少年,即使现在情绪上有波动,那份欣赏也没变。
“……薛庭也一起来吧,”童敬远稍稍一顿,“我想和你们谈谈。”
到家时天色更昏沉了,积压着一层灰蒙蒙的云,下一刻就会倾倒下来般。陈阿姨也回老家过年了,等童淮开学才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有种说不上的冷清。
推开房门的时候,童敬远想,童淮小时候回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
他让两人坐下,倒了热水,与沙发对面的两个半大孩子肃容对坐。
“你们是认真的吗?”
良晌,童敬远终于开了口,说的是“你们”,目光却对着薛庭。
薛庭不避不让,与他对视:“是。”
童淮也连忙点头,生怕慢一点童敬远就会以为他不认真。
童敬远也是第一次当父亲,第一次面对这种状况。
他曾经以为童淮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牵着个某个女孩子的手走到他面前。
心里滑过无数杂乱的念头,童敬远闭了闭眼:“崽崽,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童淮犹疑着看看他,又看看薛庭,拿不定主意。
童敬远的态度很平和,薛庭的目光与他一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沉稳:“去吧。”
童淮唔了声,跟着童敬远上楼,回到熟悉的房间里。
失宠的史迪仔傻兮兮地倒立在床上,呆呆望着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父子俩。
童敬远拍了拍床,示意童淮坐下来,像是给小时候的童淮讲睡前故事那般,态度很温和:“崽崽,这就是你一直瞒着我的事?”
哪怕童敬远勃然大怒,童淮也不会这么愧疚难受。
他的惶恐大部分来源于愧疚,闻声眼眶一红,小声道:“我想等高考完再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童敬远点点头,抚了抚儿子毛茸茸的脑袋。
哪怕是童淮最淘气爱闯祸的时候,他都舍不得大声斥责,何况现在。他思考了很多,迟疑着低声问:“崽崽,是不是因为……因为爸爸总是不在你身边?”
童淮一愣,赶紧摇头,认真地反驳:“不是,爸爸,我喜欢薛庭,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别人。”
他想了想,在童敬远柔和的目光里,鼓起勇气:“或许没有遇到他的话,我可能会喜欢上某个女孩子,那份喜欢跟这份喜欢是一样的……我没有淘气,也不是猎奇。爸爸,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性别和我一样的人。”
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性别和我一样的人。
听到这句话,童敬远反而松了口气。
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感,像一根绷紧的弦,看他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剪断,还是让这根弦徐徐放松。
少年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青涩又直白,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一个抬眸,就已昭然若揭。
从听到那通电话起,他就按耐住了自己,无意识地翻阅了不少同性恋心理研究书和报告,咨询学心理学的朋友。
他也认识一些这方面的朋友,知道这不是病,只是另一种选择。
但当唯一的儿子有这样的选择,他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可是难以接受又如何?
他要棒打鸳鸯,让心爱的儿子痛哭、甚至恨上他这个父亲吗?
不接受的理由又是什么,仅仅是自作主张的认为该走所谓的正确道路吗?
如果在超市门口,突然见到他的那一刻,意识到暴露时,童淮和薛庭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分开、撇清关系,或者他们有任何一点的动摇与退让,他或许还有理由阻止。
童敬远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小小的童淮用笑得弯弯的大眼睛仰望着他,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稚嫩地叫出第一声爸爸,在他与妻子的护持下跨出人生里的第一步。
他可以护着他平平安安长大,往前往后的生活都不会有忧虑。
但他控制不了童淮的情感与精神。
这是他的孩子,但不是他的所有物。
童敬远又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童淮的头毛:“吓坏了吧?你睡个午觉,爸爸去跟薛庭谈谈。”
童淮茫然地眨眨眼,乖乖躺到床上,抓着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爸爸,薛庭很好很好,我才喜欢他的,你不要凶他。”
童敬远无奈:“爸爸什么时候凶过人?”
童淮其实完全没有睡意,嘀嘀咕咕地给童敬远说薛庭有多好,说他们相处的点滴,努力给薛庭刷印象分,还展示了下薛庭给他的那枚戒指。
童敬远稍稍一怔,捻着那枚戒指沉吟了许久。
如果说他原本还抱着几分怀疑,担心这傻小孩儿会被骗被欺负的话,看到这枚戒指,那丝怀疑也消得差不多了。
薛庭真的是认真的。
父子俩很久没有一起说话谈心过了,童敬远也不急着下去,偶尔应一声,轻轻拍着被子,哄小孩儿似的等童淮睡着。
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童淮的眼皮渐渐泛起酸涩,沉沉地盖下来,意识陷入黑暗前,模模糊糊说了声:“对不起,爸爸。”
童敬远冲他摇头,见他呼吸缓和地阖上眼,轻手轻脚离开,回到楼下。
薛庭坐在沙发上没离开,听到动静,抬头问:“没哭吧?”
童敬远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摇摇头:“没哭。我家小孩儿娇气得很,跟他待着会累吗?”
“不会,”薛庭说,“和童淮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很开心。”
是他曾经奢求不来的幸福与满足。
童敬远哼笑着摇头:“你们年纪还小,刚在一起时,都会这么觉得,时间长了,总会厌倦。”
薛庭微微扬了扬眉,没有反驳。
性格、阅历与观念不同,就算反驳了,童敬远也不会相信。
“我留学的时候,也被同学拉去参加过LGBT平权运动,”童敬远坐下来,看了眼这个快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少年,“当时没有想太多,也没有想过,我的孩子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薛庭问:“您的看法呢?”
童敬远没有回答,反而问:“我相信你现在是很喜欢淮崽,但你的家人呢?”
“爷爷已经知道了,至于我的父母……”薛庭的脊背挺得笔直,顿了顿,“他们的态度与我毫无关系,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如果您想,我现在就可以告知他们。”
童敬远摩挲着手里的青釉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试图找出一丝撒谎痕迹,但都以失败告终。
好半晌,他紧绷的肩线稍稍一松,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力气,朝后靠到沙发靠背上,捏了捏眉心:“不用了。”
都还是孩子。
他说:“我给你们五年。”
薛庭正襟危坐,认真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