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是整个人都沉了下来。他走到一把老椅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裤兜。
他想抽一口,刚拿出来烟,又把它放下了:“你真要验?”
麦苗犹豫了不到几秒,就用力地点点头。
陈藜看起来异常冷静,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苗苗”,望着青年的方向:“你这么不想,我做你的大哥?”
麦苗不吭声了。
他怔怔地瞧着陈藜,有些诧异的模样。
陈藜愣了一愣,他用先手摸了一把脸,紧接着就抬起胳膊,狠狠地擦过眼睛。
“那咱们就去验。”陈藜已经缓了过来,他拿定主意说,“这儿的卫生所做不了,得到县医院。”
陈藜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他打开门,独自一个人朝着外走了过去。
麦苗他回过神后,就快步追到门边,踮着脚一直看到陈藜坐回酒桌前。
其他人瞧见陈藜去而复返,纷纷劝酒。陈藜来者不拒,脸上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样子,酒一杯接着一杯。
麦苗蹲下来,慢慢地把头靠在门边。
今夜的月亮很圆,但是他的心却好像缺了一个角,隐隐疼着。
麦苗就这么在门边蜷着身睡了。
早上,太阳从窗子照到脸上,他用胳膊挡了挡,困顿地爬起来。他一脸晕乎乎地看着床,他都不记得自己怎么爬上来的。
最后,他的眼睛落在床的另一边,倏地人就清醒过来了——陈藜呢?
麦苗挣扎着下床,鞋子还都来不及找,门就被人打开来。
两个人对视着,谁都不开口说话。
片刻后,陈藜才走到柜子旁边,拿起行李箱子,边扔下一句:“先去洗漱,我们今天要走了。”
麦苗没能明白。
陈藜就停下来,看着他,神情和缓:“我们先去县医院。检查了之后,得等上至少一天才能出报告,那就今天就要出发。”说罢,就自个儿忙碌起来了。
麦苗傻傻地坐在床上,这下可什么都想起来了。
陈藜一大早就去公社向李支书道别,跟着和街坊邻居都说了一声。
大伙儿问他啥时候再回来,陈藜没给个准话,可他们老陈家的祖坟都在这儿,总有落叶归根的一天。
麦苗起晚了一点,大家要么下地,要么去厂里干活儿了,他都没见到别人,就要走了。
他坐进车里,自己把门关上,视线转向后方。
“砰”的一声,男人把后车厢的盖子合上,然后就走到驾驶座,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网兜的水煮蛋。
这是刘婶刚煮好的,说是麦苗的鸡下的蛋,足足有十几个,让他们带着在路上吃。
陈藜拿了一个鸡蛋出来,剥开壳后,递给了麦苗:“小心烫。”
麦苗看了看他,接了过来。他吃了一口,眼睛抬一抬,有些怯生生地望着陈藜。但是男人已经转开目光,他调整了望后镜,才发动车子。
汽车开出村子,路经麦田。
麦苗直了直背,往外头看去。看不见金黄的麦子,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麦茬子地,天色有些昏暗,应该是要下雨了。
麦苗缓缓地靠回椅子上,他的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
明明他出去以后,就天天想着要回来,可这一趟回来后,他又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
陈藜也没有说话,在这一刻,他们的心事都是差不多的。
家乡的风景仍和记忆里的一样,但是他们并没有停留在过去,尽管故乡的风微微吹拂着脸庞,他们也依然不能驻足于此,还是要两眼看着前路,面对往后的人生。
他们到了县城后,陈藜就直接带着麦苗去了医院,下车之前,他看了看身旁的人。这一路下来,麦苗都安安静静的,像个小哑巴。
陈藜顿了一会儿,说:“要不明早再来罢。”
谁想话音刚落,车门就被人打开了。
麦苗下车去,他一个人往前走了走几步,回过头来。
都到这个点了,医院的走廊上还有不少人。
陈藜把要做的检查项目说明了,前台的护士听了以后,就叫他等一等。她掀开帘子走进去,和另一个年长的护士低声说了说话,其他的人往这对兄弟暗暗瞧了几眼。
“大夫说能做。”护士走了出来,“他先开一张条子,等会儿你们就去诊断室采血。”
陈藜拿着检查的条子,带着麦苗一起去了诊断室。这里有两个房间能够采血,排在他们前面的还有七、八个人。
等排到他俩的时候,两个人想一起进去,就被门口的护士拦着说:“等等,只能一个进去。”
陈藜说:“咱们一道儿的。”
“不行,就得一个一个来。”护士有些不耐烦说,“同志,麻烦你配合一点,不要妨碍我们医院的作业秩序,你看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陈藜低下头,和麦苗的目光对上了。麦苗从进来医院后,就把脑袋垂得低低的,手却紧紧扣住陈藜的掌心,好像怕他男人将他给丢了。
“我先进去,几分钟后就出来。”陈藜嘱咐道,“苗苗,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
在护士的连声催促之下,陈藜捏了捏麦苗的手掌,就把他放开了。诊室的门敞开着,他还能看见青年乖乖地站在门外。
突然,帘子拉上了,挡住了视线。
一个护士拿着托盘说:“把袖子卷起来。”
陈藜卷起衣袖,心不在焉地往后看,又被护士给训斥了一声,这才再没乱动。
等到他走出来的时候,麦苗还站在原地,陈藜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麦苗走进去以后,他一直看着他,直到帘子被拉上。
他们一起从医院走出来。
在去取车的路上,陈藜看见了对面街道有一个卖烤红薯的。上回他们刚来县城的时候,麦苗就吵着要吃,他却忘了给苗苗买了。
他揉揉麦苗的头发:“你站在这等会儿,哥给你去买红薯。”说罢,陈藜就横穿马路,跑到对面的街上。
在等烤红薯出炉的时候,陈藜默默地想——不管检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他今夜都得跟苗苗好好地谈一谈。
在给爹娘的坟头下跪的时候,他就思考明白了,他舍不下苗苗。
这事儿都得怪他,他这个做亲哥的,先是扔下年幼的弟弟在老家受冻挨饿,后来知道他们是亲生的兄弟了,却从不打算悬崖勒马。
他还没有标记麦苗,他分明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陈藜付了钱,手里拿着两个滚烫的红薯,刚抬腿跑回来,就左右张望一番。
“苗苗……”他唤了唤。
麦苗没有走远,他一个人走到不远的桥上,瞧见水面上的两只大白鹅,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妈妈,你看——”闻声,麦苗看向旁边。
一个母亲抱着孩子,靠在桥栏上。
他又转过身,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表情有些怅然,就像是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一下子长大了。
倏地,他被人扳了过去。
麦苗对着男人,眼里先有一丝慌乱,后来慢慢地被一团雾气占据了。他抿紧嘴唇,胸口起伏着。
他们回到车上,门被重重地关上时,麦苗抖了一下。
陈藜没有出声,他发动车子,像是没有目的地开,一直快到郊外,他才把车停下来。这会儿,天色几乎黑了,四周了无人烟。
“你什么意思?”陈藜抽完了一根烟,确定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这才开口。自从知道陈藜是他亲哥哥以后,麦苗的嘴就跟被缝起来了一样,一言不合就装哑巴。
陈藜直直地看着他,硝烟味极浓,他危险地道:“你刚才要走去哪?”
“……”
“你现在心里想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
“苗苗,你跟哥好好说。”陈藜深深地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了?
谁想到这话才问出口,麦苗就一脸“果真如此”的样子,他当下就绷不住了,在车里气哭地吼道:“……我不离婚!不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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