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巡警对视一眼,知道这些码头工派系势力颇盛,多半有青帮的背景,和委员长沾亲带故,倒也没太为难他。
为首的客气道:“城里戒严了,我们几个奉命来把守,还得来拜一拜诸位的码头,以便接下来行事!”
“这哪敢当啊,有什么事情,几位长官尽管吩咐,”李本忠在汗巾上擦了擦两只手,压低声音道,“城里怎么突然就戒严了?”
巡警含混道:“近日有奸徒乘机煽乱,影响治安,上头下令要彻查一遍,对了,你们码头上做工的都是熟面孔?”
“这您可问对人了,这些码头工都是我们同乡会的,由熟人引荐,绝不可能掺假,要是有鬼鬼祟祟的生人,我们一准上报给几位长官。”
“不错,”巡警道,“来往船只也有劳诸位盯紧了,只要发现线索,立刻报告我们,上头重重有赏!”
“明白,明白!”
李本忠连连点头称是,一面忍不住拿两只眼睛瞟远去的那几辆巡逻车。
这码头附近就有几家盐号的库房,场地空旷,另有不少柴火、煤炭、棉纱一类的厂子,来往运送异常繁忙,再往南去隔过一大片荒地,就能隐约望见商业街的后铺,宝丰社、云清社、乐徽园等一众戏院坐落其中,平日里往来的三教九流,数不胜数,怪不得要出动这么多巡警。
这地方的道路他早就烂熟于心,这时下意识地跟着警报器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两眼追着火烧云望去——
依旧是十里赤霞天,只是南边云翳上掺了团混沌的黑气,丝丝缕缕勾连在地面上。
又要下雨了?
李本忠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了,那分明就是黑烟!从地面上涌起的黑烟,把天都熏黑了一角。
着火了!
哪怕隔了这么远,看不见明火,单看这黑烟的势头,也能想见火势之猛烈,一时半会恐怕还扑不住。
李本忠一拍大腿,叫道:“着火啦!”
他这一嗓子出去,哗啦啦就网过来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哪儿?哪着火了?我怎么连个火星子都没瞅见?”
“这么大股黑烟,你眼睛瞎啊!”
“什么地方?我瞧瞧,南边......这得挨着商铺了吧?”
“还不到呢,偏西,应该是荒地,这地就一家,是......是宝丰社!”
“宝丰社着火了?”
“不成,这风势邪乎,一会儿可别滚到棉纱厂来了。”
“呸,这不是有荒地挡着么?不过倒也是奇了,这火还真会挑时候,雨才刚停,它就借着风势撵上来了。”
“不好说,这一带都是些棉纱厂煤炭厂,要真着过来了……李把头,你赶紧算算,这雨什么时候会下起来?”
李本忠喝道:“还不快干活?雨?你们还指盼着雨来?我告诉你们,这火烧不掉你们几根汗毛,背上的盐要是湿了,我可得逮着你们投江!哎呦!”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辆推车给撞了个正着。
这是装煤炭的斗车,颇为深邃,里头黑压压的都是煤渣,分量实在不轻,推车的码头工已经使劲了浑身解数,眼角都被汗糊住了,只是苦于腾不出手擦拭,偏偏和他来了个狭路相逢,差点把斗车脱手甩出去。
李本忠吓了一跳,道:“那边,那艘!你往哪去呢!”
这些盐船中有不少要继续往西北方航行,趁着靠岸的机会,也会捎带些煤炭、棉纱一类的货物,这码头工晕头转向的,差点就错了路了,李本忠拿脚在他屁股后头轻轻一拨,给他正了方向,他这才连人带车地扑往船舱卸货去了。
——哗!
成车的煤渣被倒进船舱中。
这盐船颇不起眼,是梅氏盐号早些年淘汰下来的,水手却是轻捷彪悍的好手,因此这盐船不声不响地泊在码头边,平稳异常。
煤渣被倒入舱中的瞬间,两个作水手打扮的少年扑过去,拿手掌在几尺深的煤堆里一通刨挖。
连番拍打之下,煤堆被掘开了薄薄一层,露出一条灰扑扑的胳膊来。
“不对,脸在......脸在这边,奉秋,你快一点儿,别把珩哥憋死了。”
“知道了,珩哥,你自己动弹动弹,这煤渣很薄,珩哥?”
煤堆里半点回音都没有,梨药一下就慌了神了,急忙探到脸的位置,把煤渣一捧捧抱开,这才露出一片熟悉的面孔来。对方双眼紧闭,面孔又是锅底一般的黑,就这么侧头躺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糟了!”
奉秋扑上去翻他眼皮,那眼睛紧紧闭着,跟浆糊糊住了一般,只好转而去掐他人中,只是一探之下,鼻子底下冷飕飕的,竟然连呼吸都停了。
“啊!”
“怎么样?”
“没气啦!”
“不对啊,这才几步路?”
梨药呆了,同奉秋一道扑上去,一个压胸口,一个掐人中,正手忙脚乱间,脖颈上就是一痛,双双被提溜到了半空中。
陆白珩擎着这俩小孩儿,霍然坐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先呸出了一口煤渣。
“珩哥,你活啦?”奉秋问。
陆白珩冷笑道:“好啊,看来还是串通好的。”
他这话几乎是擦着牙缝挤出来的,咬字如铁,梨药急忙给他端了只海碗,道:“珩哥,你先喝口水,师哥同我们说了,让我们在这儿接应你,果然这法子能成。”
陆白珩一口气灌了半碗水,跟嚼铁核桃似的,恶狠狠在牙关里涮了几个来回,这才把口中的苦味冲干净了。
“这馊主意谁出的?你?还是你?还是......”
梨药道:“不关师哥的事儿!”
奉秋当即从背后拐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他!”陆白珩切齿道,伸手捏了捏后颈。
他们二人从音乐茶座出来后不久,城中就开始戒严了,几乎每个路口都被荷枪实弹的巡警把持住了,到处盘问来往的行人。梅洲君预先备了车,依旧几次险些被拦截在路上。
他也是毫不设防,这才被姓梅的从背后暗算了,好在他体格不差,又受过训练,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半路就转醒了。
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埋在了煤渣车里。
梅洲君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才借着甩脱追兵的档口,把他重回火车站的念头一举扼杀在了水上。
——等等,追兵呢?梅洲君把追兵引开了?
船身猛然摇晃起来,江水以颇为柔韧的力度往每个人身上托了一把,这种感觉和陆地截然不同,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像是坐在粘稠的蛋清上。
陆白珩旋即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船已经开了。
这一条不起眼的盐船正混迹在船队中,往西北方开去。
船舱前的篷布被风吹开一角,落日红圆,把姿态压得很低,失意的娼妓一般,就这么妖气横生地骑在船舷上。
这是它一天中难得施舍过来的正脸,在它青春正盛的时候没有人敢逼视它,如今红得透了黑,铁棱似的坚硬无匹的黑,只一眼就能冷到人心里去,这种歇斯底里是如此热烈,如此凄凉。
码头和来往的盐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蓉城发生的种种,都如水中之盐一般,溶解在落日冷冷的眼波中。
天终于黑下来了。
第59章
天终于黑下来了。
梅家大院亦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
饭点已过,平常这个时候,佣人们都已经在院子里偷闲了。这会儿却静得出奇,几面院门都紧闭着,唯有角门开了半扇,大红灯笼照旧在风里颠扑,檐角的阴影一棱一棱的,如刀戟般冷森森绽出。
管家福平正指挥着几个佣人,站在角门外,往车上一箱一箱抬东西。那都是上好的黄梨木嵌骨衣箱,落了重锁,几个青壮年抬起来依旧颇为吃力。
二姨太素贞披了条鸭蛋青的披肩,一手扶着门框,就立在灯影里,娉婷仪态和寻常无异,只从鬓发边透出灯笼凄迷的红光来,乍看去如同阴恻恻的绣像观音一般。
上一篇:我是一个超大号的套套
下一篇:后来那个人成了我男朋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