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问题陈志田以前也问过,陈木当时也是同样的反应。
老汉心里明白他不愿意讲,自己多问只会给儿子增加负担和烦恼,所以能做的只是把手放在陈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慰他,“好,和儿子在一块,哪里都是家。”
那大概是陈志田最清醒的一次,再后来,就总是犯糊涂。
附近的邻居们熟悉了以后,都知道这里住着个老实男人,有个坐轮椅的傻爹爹,都同情他可怜他,可是陈木却一点不觉得自己可怜,小时候自己就是他爸这么带大的,只不过现在轮到他来照顾他爸了而已。
就像他爸说的,只要爷俩在一块,哪里都是个家。
“那小娃娃怎么没来?”陈志田看着湖边几个放风筝的小孩,于是想起来问陈木道。
陈木推着轮椅慢慢踱步,“小娃娃还在北京,要念学的,等过几天会来看你。”
湖水漾起一层一层半圆弧的涟漪,春日的风里携着新鲜的温度拂在脸上很舒服,陈木闭闭眼。
小孩三月份开始忙毕业的事情了,估计要一直忙到六七月,之前隔两天就要飞一次A市,最近要四五天才会来。
赵祝轩来了就陪陈木和陈志田出去逛,A市的景点还是蛮多的,他们聊的东西也很多,最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几乎什么都聊,唯独对于某个人,两人都保持缄默只字不提。
一开始陈木想问小孩,是因为害怕,害怕事情败露。
小孩安慰过他,告诉他计划很顺利,程立段的势力和手段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除了找了两个假人伪造出一场坠崖车祸,连警方和法医那边的关系都打通了,配合他们给程锦明演了这一出戏。
陈木听了也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感觉明明已经和过去告了别,但又觉得有什么线在牵着他系着他,让陈木不敢回头,只敢往前跑。
可是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陈木的爸就出事了。
因为陈志田的腿脚不好,陈木和赵祝轩担心陈志田晚上起夜,就给两个卧室连上了打铃,只要陈志田按一按旁边的按钮,陈木就会起来带他去厕所。
怕陈志田糊涂,他们还特意教了好几次,而陈志田也一直用得好好的。
可是那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自己起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按铃,竟然颤颤巍巍站起来走上两步,本来他那腿就不行,又摸着黑,不知撞到什么,一下子摔倒了,声响很大,直接把陈木惊醒。
陈木连忙从隔壁跑过来,一开灯就看见自己爹趴在地板上呻吟,身下都是失禁的尿水,恰巧那晚赵祝轩也在,两人合力给老汉弄上床,把身子擦净衣服换好,又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妥,赶紧叫了医生来。
来的人和赵祝轩认识,寒暄一句半句就匆匆进去给陈志田看诊。
“你怎么也来了A市了,都没提前跟我打声招呼。”
“因为不确定你还在不在A市,也怕打扰你。我是送我这个哥哥来的,我不常住,不过打算毕业后来这里发展。琛哥,我叔怎么样?”
“初步检查了一下,应该没伤着筋骨,但是也不好说,老人啊,扛不住摔的,一摔就要丢掉好多精气神儿。”被赵祝轩叫做琛哥的人边往外走边说,“等今晚观察一晚,明天有时间带老人做个具体的检查。”
“好,大晚上的麻烦你了,琛哥慢走。”
送走医生,赵祝轩回到卧室,看到陈木正蹲在陈志田床边,陈志田已经睡着了,他还拉着他的手。
“陈陈哥,医生说叔没伤着筋骨,你回去睡吧,等明天我们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赵祝轩走过去拍拍陈木肩头。
陈木小声说,“你快回去睡,我今晚就守在这边,我怕我爸再起夜,你进去睡吧,不碍事的。”
赵祝轩又劝了几次没劝动,只好先回了隔壁房间。
陈木去客厅搬了个矮沙发凳,在陈志田床边趴了一晚上。
第二天两人送老汉去了医院,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一遍,确实没大问题才是,可是回了家没过几天,陈志田的腿就浮肿了。
赵祝轩又把琛哥喊来家里,琛哥这回表情严肃,摇了摇头。
一句话没说,却又仿佛把什么都说了。
那话没有错,老人实在是不禁摔,一倒地,那地底下的阎王爷就要扯着魂魄把人给拽掉半条命去。
就好像老天最后的眷顾似的,那几天陈志田都格外的清醒。
他哆嗦着手指头戳了戳自己的腿,手指在腿上按下个白白的窝,但是窝却弹不回来。
那是因为腿浮肿得太厉害太厉害,在里面积满了水。
“这是好日子到头了,人真是奇怪啊。”陈志田笑一笑,“之前嚷嚷着不怕死,天天说死有什么好怕的,结果真到这一天,心里还是害怕,毕竟没死过,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一下子我就要从这个世界里没了,光是这样想一想,心就直咯噔。”
陈木红着眼眶打断他,“别瞎说,就只是腿肿了,我买了药,咱们按时吃,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儿的。”
“我心里有数,说实在的,我也活够了,再活下去净要给你添乱了。”陈志田躺到床上,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枕着,微微失神地盯着天花板,“木啊,爸没能耐,这几十年,让你受苦了。”
“你又这样说,我从来没吃过什么苦,我吃的都是甜的,从小你就给我买糖吃,做饭也爱搁糖,夏天热得慌,我们就喝你专门给我熬的糖水,我从小甜着长大来着。”陈木说着说着,趴到床边,脸埋进被褥里,过了许久,声音闷闷的,“我不和你说话了,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难过了。”
“那我不说了,昂?”陈志田伸手摸摸陈木的头发,“你小子!”
他笑了,笑得格外开怀。
“等我死那天,你可别哭啊。”他说,“这辈子见过太多眼泪了,已经不喜欢了。”
陈木没有抬头,又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爸,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好的人,要受一辈子的苦,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这么对你,我疼,我心疼你,爸……”
“你都知道了?”陈志田侧过头去看陈木,“我早该知道瞒不住你的。木,你爸我和你一样,没觉得自己有多苦,从前的时候,你妈也爱给我买糖,夏天热得慌的时候,也是她教我熬的糖水。”
“糖水熬得热热的,再放到冰凉冰凉的井水里,一会儿就变成甜丝丝的冰糖水……”
“其实我也怨过她,恨过她,她是犯了很大的错,但她只要向我道个歉,我们各过各的,也就是了,我没想过她会……哎,傻啊,她太傻了,什么样的错,也不用去死的。”陈志田闭了闭眼睛,“她糊涂啊,死都不怕了,怎么还怕活着呢。”
“不过没关系的,没关系。”陈志田笑一笑,眼睛里带着水光,“等到时候,就把你爹我埋在你娘的坟旁边,我下去找到她,一定会好好骂她一顿。”
他再次温柔地摸了摸陈木的头发,像小时候陈木每次受委屈难受,他都会这样拍拍他的头,轻声说一句:
“木啊,听话。”
在三月底,暖春刚来的时候,陈志田没了。
老汉是在梦里走的,很安详,没遭什么罪,赵祝轩帮着陈木处理的后事。
生前一个老好人,死后就睡进小小的一口白瓷缸里,这碌碌无为的一生,随着最后一把火全都化为灰烬,而老汉生平最耀眼的时刻,竟然就是这火烧起来的时刻。
陈木要把陈志田的骨灰守着,总有一天他要回北京,把白瓷缸埋到他妈妈的坟旁边,让老汉落叶归根。
从发现老汉没了,再到把老汉火葬,从始至终,陈木没掉一滴眼泪,不是故意憋着,他就是哭不出来,就是没有实感,就是觉得,老汉没死,老汉还在。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注意到角落里那台孤零零的轮椅落了灰,拿蘸了水的毛巾去擦时,擦着擦着,有水滴吧嗒一下落在了车扶手上。
陈木一怔,摸摸脸,才发现那滴水是从自己眼睛里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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