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那么说了,盛明谦就没再问他。
半小时之后护工催盛明谦该回去了,再吹风怕他着凉。
男孩儿刚出六楼电梯就被穿白大褂的护士叫走了,盛明谦听到护士的催促声,说是有人来找他。
不知道是他什么人,盛明谦心里想,或许是家人吧。
电梯门开了又关,外面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电梯到了七楼,护工扶着盛明谦回了病房。
护工一进门就憋不住了,一直在说那孩子。
“那孩子是挺可怜的,没想到已经快十九了,应该是营养不良吧,看起来也就十四五,人干巴巴的,皮包骨头,胳膊上一点儿肉都没有,走路还总是佝偻着背,显得人更矮了,头发一直遮着脸,脸颊往里凹着,跟刚从土里捞出来的似的,他身上也有一股土腥味儿……”
我没闻到他身上有土腥味,盛明谦在心里说。
听着护工的描述,盛明谦大概在心里描摹出了男孩儿的模样,因为营养不良枯瘦的身形,过长的头发总是遮着脸,无神还有点儿呆滞的眼,鼻梁上有伤,发白干裂的唇让他看起来很憔悴,后背还总弯着,像是冬天里风一吹就要一折两断的枯木枝……
摇摇欲坠。
“不知道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我听护士说,派出所的警察已经来了好几次了,但是他一直没开口说过话,问什么都不说,大家都以为他还是哑巴,所以我听他跟你说话才那么震惊,院长让神经内科跟精神科主任给他联合做了检查,后来说他没精神病……”
护工说着,指了指自己脑子,想给盛明谦比划下,又发现他看不见,手指放下来,继续说:“但我总觉得,他这儿是有问题的,盛先生,你说说看,他不是精神病,怎么还留那么长头发?”
盛明谦只觉得这个护工话太多,在他耳边一直叨叨不停,太聒噪,抬手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
“我想休息了。”盛明谦摸着床沿边坐下。
护工闭了嘴,忙过去扶着他上了床,等盛明谦躺好,又给他弄了弄被角。
晚饭后护士来发过药,盛明谦刚吃完那孩子又来了,可能是换了鞋,走路不再踢踢踏踏的,但还是能听出来,他的脚步声比其他人要重一些。
他这回是来还盛明谦羽绒服的,把他衣服搭在床尾:“盛……”
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男孩儿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盛先生,你的衣服,谢谢。”
盛明谦坐在床沿边,摸了摸床尾的衣服,虽然是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但男孩儿叠得很整齐。
“不用谢,这几天没那么无聊了,我也得谢谢你。”
……
-
-
那孩子还是每天中午都去盛明谦病房,每次只待一个小时,有几次在病房门口看到林瀚在里面,一直等到林瀚走了,病房里只剩护工的时候他才会进去。
林瀚几次在走廊上碰到他,男孩儿一直低着头,他愣是没从长头发里看出他到底长什么样。
护士们闲聊的时候说起那孩子的频率变小了,天晴之后大家又有了新的注意力。
突然从某天开始,男孩儿不再来找盛明谦,有的护士说他出院了,也有人说是警察带他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六楼那孩子”的话题在医院里又集中了两天,最后彻底消失。
盛明谦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还有三天就过年了,虽然眼睛还看不见,但检查之后医生说他脑子里的瘀血在慢慢吸收,恢复得还不错,只要瘀血慢慢吸收掉眼睛就能重新看见了。
过年的那天早上,盛明谦早早就被外面不间断的鞭炮声吵醒了,林瀚跟一帮朋友白天来医院看他,中午跟他一起吃了饭,下午一过探视时间就又都走了,病房里只有他跟护工。
盛明谦倒是喜静。
那孩子是年三十的晚上来的。
“盛先生……”那孩子应该是跑着来的,站在那一直粗喘,声音还是哑的。
盛明谦没觉得惊讶,他之前就总有种感觉,觉得自己还会再遇见那孩子,病房里的电视还开着,春晚的歌舞表演听起来很热闹。
“你来了,你好了吗?听他们说你出院了。”
“我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盛明谦笑,“外面冷吗?”
“冷。”那孩子深吸几口气,搓了搓手,“你年夜饭,怎么吃的?”
“朋友送过来的。”
男孩儿站直了身体:“对不起,盛先生……”
盛明谦一滞:“为什么突然跟我道歉?”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一句,新年平安,我……先走了。”
那孩子来得急匆匆,走得也急匆匆,说完没多停留,转身就走。
病房里饮水机上没水了,护工搬着水桶回来,男孩儿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护工肩膀,护工肩膀上扛的水桶掉在地上,咚的一声,吓了他们一跳,好在水桶没坏。
“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儿往后退了一步,扶着门框一个劲儿对着护工鞠躬道歉。
“怎么瞎跑啊,看着点儿路,这大过年的……”
“对不起……”男孩儿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把地上倒了的水桶扶正,一溜烟就跑了。
盛明谦想开口叫住他,犹豫的那几秒钟里,已经听不到走廊上的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了。
护工换好水,揉了揉肩膀:“盛先生,您再等等,水马上烧热我再给您倒。”
“好,谢谢。”盛明谦随口应了一句,耳朵还对着走廊。
他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男孩儿年三十晚上跑过来,就跟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跟“对不起”,头一句可以理解,那句“对不起”太莫名其妙,没有缘由。
饮水机在烧水,嗡嗡的加热声很清楚。
“盛先生,您家过年有没有什么习俗啊,我们家年三十晚上要吃饺子。”
“我们年三十晚上也吃饺子。”
“医院食堂今儿晚上一直开着,待会儿我去给您打份饺子吃。”
“谢谢。”
“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随便什么都行。”
“猪肉白菜?”
“可以……”
水烧热了,护工给他倒了两杯水,拎着饭盒出去买饺子去了。
盛明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摸到手边的盲杖出了病房,走廊上的护士看到了要过来扶他,问他去哪儿,盛明谦问护士看没看到之前“六楼那孩子”。
护士早就把“六楼那孩子”给忘了,不知道盛明谦在说什么,还问他是哪个孩子,可以帮忙去找找。
盛明谦叹了口气,杵着盲杖自己往前走,没让护士跟着。
杵着盲杖刚走到楼梯口,盛明谦就听到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很快就分辨出来了,是那孩子,原来他还没走远。
“原来你没走呢。”
下楼梯的脚步声断了,盛明谦摸着门边走进去,又摸到栏杆下台阶。
“小心……”那孩子提醒盛明谦,声音急促。
盛明谦站住了,不再往下走,一手扶着盲杖,一手扶着楼梯扶手,楼梯间的消防窗口开着,冷风飕飕地灌进来。
“这里冷,我扶你回病房。”男孩儿说。
他上楼梯的速度太快,盛明谦没等到他靠近,就听到了几声碰撞声,紧接着听到了几声痛苦的呼声。
“你怎么了?”盛明谦快步下了台阶,男孩儿倒在两个楼梯中间拐角处。
“没事儿,我走太急从台阶上摔下来了,”男孩儿声音疼得都扭曲了,“你别走了,下面是台阶,我脚背磕在台阶上了,我缓缓就好了。”
盛明谦皱了皱眉,他闻到了一阵血腥味,很浓重的血腥味,是那孩子身上的味道,在病房里的时候没有,刚刚站在楼梯上也没有,只有一种可能性,刚刚摔下去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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