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语调成熟冰冷。
夏安远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这不是梦里的那个纪驰。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执拗,一点半点的小东西都耻于收下,这次他没让纪驰多等,伸出双手捧住那部手机,抬头对纪驰露出一个收到礼物时,应当有的乖巧微笑:“谢谢纪总。”
纪驰没对他这个笑给出什么回应来,他淡淡地扫了夏安远一眼,转身又出去。
夏安远目送他的背影,仍然以这个姿势坐在床上,他捧起这部手机,是最新型号的苹果机,跟自己之前用的那个比起来,俨然给人一种飞跃时空的感觉。
打开手机,手机没有设锁,夏安远上滑下滑,生疏地摸索了半天,才搞懂具体是个什么用法。里面已经提前插上卡了。夏安远找到通讯录,想给夏丽先拨个电话,却发现通讯录里只静静躺着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这瞬间,像极了电影里导演以这样手法那样手法,拍出来的慢镜头。夏安远晦涩的眼球定住了,它接收到手机屏幕上传来的光,镜头给了个很漂亮的过渡,从虚焦缓慢地往前推进,直到视线边缘没有空白,聚焦到那串十一位阿拉伯数字上。
夏安远的数学并不好,可这十一个数字的排列组合,他熟悉得简直可以倒背。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夏安远。
规整的黑色字体像牢,锁住了八年的记忆,它竟然在时空的罅隙化了形,化成幽暗粘稠的阴影,化成不可名状的肢体,化成浑身是眼的怪胎,隔着一道生锈的铁栅栏,用安静的姿态,传递一种默然无声的控诉。
这控诉拥有圆润的字体边缘,却锋利得像刀,沿着视线往夏安远的心脏割。他愣了片刻,突然按住了左边胸腔,躬起上身,吊在那里的东西痛到骤然紧缩。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让身体承受不来,缺氧不受控制,艰难的喘息也不受控制,他张着嘴,身体在疯狂汲取氧气的本能反应里不住颤抖,舌根后有干涩的苦意席卷而至。
这么痛,这么苦,夏安远却不肯放开手机,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像自虐,像搏命,他根本不需要念,随便扫一眼,脑海自然有旁白替他循环播报,想停都停不下来。
门外有脚步声愈近,夏安远听不见,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只缺水的濒死的虾,此生从未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需要如此竭力地去做每一个呼吸。
下一秒,反胃感汹汹而来,夏安远霍然起身,他胡乱辨着方向冲进卫生间,头磕到瓷砖也顾不上,他几乎是扑跪在地,一手紧按着收缩绞痛的胃,一手扶上马桶。干呕一阵赶着一阵,不知道吐了多久,在这种巨大的完全失控的作用力下,他双眼婆娑地盯着水里,惊怕自己将五脏六腑都从那根细窄的喉管里呕出来。
这世界仿佛都昏天黑地了。
一周多时间没有进食,除了郁积在喉头的情绪,夏安远根本呕不出来什么东西。他喘着气,跪趴的双腿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死鱼一样顺着滑溜的瓷砖往下摊,手却不肯松开,仿佛捉紧了马桶边缘,就能捉紧自己在这种时刻下面仅剩的尊严。
“吐舒服了吗?”
纪驰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更沙哑一点,根据夏安远的经验判断,短时间吸烟过量,就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
他偏过头,藏起脸,将额角抵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咽部用力过度,比纪驰的还要嘶哑:“纪总,您先出去吧,这里太脏了,我收拾好就来。”
空气安静了几秒,随后,他听到纪驰的脚步声动,却不是朝外走的。
他站到了自己身后。
夏安远不明其意,刚要抬起头,腋下穿过来一只胳膊,另外一只落到了膝窝,那动作颇有些蛮横不讲理,但夏安远此刻毫无反抗的能力——他被这样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教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攀住纪驰的肩头,却又在碰到他衬衫高级面料的那一秒,触电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这样抱着实在是有些滑稽,说单纯不单纯,说亲密又不亲密,夏安远嗅到了纪驰身上的烟草味,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好在卫生间到床的距离没有多远,纪驰将他放到床上,先掀开放在床头的水壶盖子,用手感受了一下水蒸气的温度,再把水倒进杯子里,这个时候视线才落到夏安远的身上,他把杯子递给他,简单直接地发号施令:“喝点。”
夏安远愣的时间不长,他双手接过了水杯,按他说的那样做。水喝完了,空杯子还捏在他手里,纪驰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眼底浮上几分莫名的神色,“哪里不舒服?”他问夏安远。
夏安远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伸手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首先应该为自己给他和廖永南添的麻烦道歉:“对不起纪总,这几天让您和廖医生费心了,我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纪驰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夏安远想自己可能把事情办糟糕了,在纪驰的一众选择里,他绝对远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小情——毕竟无论以什么作为出发点,做一晚就要晕一星期的小情,付费和价值全然不在一个对等线上。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扣我钱,多扣一点也没关系。”
纪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指节碰上夏安远眼角的皮肤,一下,又一下,像擦拭着什么,他的动作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慢条斯理,但现在的夏安远感受不出来这个动作所包含的情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纪驰在抹他刚才干呕时留下的泪痕。
第44章 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吗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他们之间这种自重逢以来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应该添一点像此刻这般的温情。应该称之为温情吧?
夏安远眨眼,睫毛不小心扫到纪驰的手指,还是这个房间,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加上这一点漂浮在空气中的温情,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错觉。
他不敢轻易呼吸,潜意识里其实是在怕这根手指离他而去。他又想到了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纪驰十年前就在用的电话号码,是习惯,念旧,图方便,还是特意留着,在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
夏安远不愿意揣摩猜想他没换号码的具体原因,他也照样拥有所有灵长动物都有的,一种回避疼痛的自私直觉。
“你妈妈我都安排好了。”纪驰收回了手,那姿势很随意,但夏安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将那只碰过自己的手指紧捏在手心,“你不用担心。”
夏安远点点头,他忍住眼角皮肤的痒意,轻声问:“我能去看她吗?”
“协议里有说明,除非是跟我出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和任何人联系,也不能随意出门。”纪驰淡淡地回答他,“不过你可以一个月去看一次她,让赵钦送你去。”他说了个医院,那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夏安远倾家荡产也挤不进去的地方。
谢谢。他又说谢谢,他对纪驰说过太多的谢谢,除了谢谢,他也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
纪驰转身,又出去了。
夏安远想,纪驰恐怕对这两个字早就厌烦,连“不用谢”“不客气”之类的应付回应也欠奉。
他转头往窗外看过去,外面的世界全然看不清,被阴天和雨水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滤镜,窗户上有如注的水流,像玻璃融化,蜿蜒曲折,劲头又很坚定地往下汹涌。
很无厘头的,夏安远觉得自己就像这玻璃。
他手臂撑了把床,起身,这个时候才感受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真像廖永南说的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踩到地砖上的时候,像踩着大团的棉花,他头重脚轻地将自己挪到衣帽间去,找出套简单的衣裳换上。
尺码刚好,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些东西是屋主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夏安远摸了摸衣襟,触手是柔软轻盈的质感,很适合夏天的布料,他知道纪驰就是有这种在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人的本事,哪怕这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情。
他在衣橱前面站了一会儿,到卫生间把自己洗漱干净,才慢吞吞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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