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准默了一瞬,兀自笑了,眼底渗出无尽的温柔,点头说:“是。”
第44章 “我不知道。”
后半夜唐纨醒了,医院的硬板床睡着实在算不上舒服,他翻来覆去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浸出一身冷汗。
病房内阒寂无声,沉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的走廊还亮着灯,从虚掩的门缝中透出一线光进来。
他放轻动作翻身坐起,床铺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呀声,吵醒了坐在床畔闭目浅眠的贺准。
手背覆盖上来一道温热的触感,唐纨胸口翻涌出难以言喻的滋味,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怎么不去车里睡?”
贺准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贴近过来用气声说:“怕你醒来看不见我。”
唐纨双腿垂在床边,垂眸沉默了一瞬,缓慢道:“等天亮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贺准岔开话题:“骨穿检查是上午几点?”
“十点钟。”
“嗯。”贺准站起身揽着肩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揉了揉发顶,柔声道:“别怕,小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唐纨顺势将脸埋进坚实的腹间,质地柔软的羊绒衫上有好闻的柑橘调木质香,肆无忌惮地窜进鼻腔内,似有安神定心的效果。
苦夜再长,也终于捱到天明那一刻。
清早唐弥转醒,体温稍微退下去一些,唐纨喂她吃了点米粥,小丫头窝在他怀里张嘴接食,乖巧非常,眼睛却一直盯着坐在床尾的贺准出神地看。
九点五十五分,护士敲门进来,通知唐纨带着孩子去做骨穿。
医院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兵荒马乱,骨穿室门外围着几个坐立不安的家长,走廊深处逼仄昏暗,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洁净通明,却泛着死气沉沉的白。
紧闭的铁门后面隐隐约约传出唐弥细弱的哭声,唐纨几乎是数着秒熬过了漫长的三十多分钟。
再回到病房,隔壁床小女孩的家长出现了,是位中等个头的壮年男性,大约就是小女孩的舅舅,皮肤蜡黄面容沧桑,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深蓝色冲锋衣,看见推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先愣了愣,眼角蜷起的细纹里隐着底层劳动者身上常见的那种局促与窘迫,躲闪着撇开了视线。
倒是那小女孩一点都不怕生,腕上还扎着化疗针,目光跟随着贺准,一叠声地喊:“叔叔,叔叔,这个小妹妹生了什么病呀?”
贺准朝她笑了笑。
骨髓穿刺至少要等一到两天才出结果,这期间唐弥断断续续发着烧,唐纨的一颗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贺准寸步不离地在医院陪护了两天,骆云飞来过一趟,该是听了他的吩咐,送来一些日用品之类的物件。
离开时贺准把人送到电梯口,骆云飞叹了声气,转头瞧着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的他,略带唏嘘地问:“那孩子是唐纨亲生的?”
贺准睨他一眼,不带情绪地回:“这重要吗?”
骆云飞微愣之后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特别理智,甚至近乎于冷血的人,没想到还有这么柔情又无私的一面。”
唐弥住院的事终究没能瞒住谭女士,她来医院那天贺准不在,提前让唐纨找借口给支走了。
俩人在一起的事,唐纨原本想找个恰当的机会跟谭女士提,他曾经妥协过很多,是姐姐口中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可悲之人,这一次终于想试着去争取,为了贺准,更为了他自己。
却没想到小弥在这个时候生了病,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灭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他退却了,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第三天骨穿结果出来,医生把谭女士和唐纨一起叫了过去,指着报告单上的数据告诉这对母子。
急性单核细胞白血病,确诊。
唐纨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比起他,谭女士却意外镇静许多,只是嘴边肌肉肉眼可见地抖动几下,怔怔地看着医生问:“能不能治?”
“放心,治是肯定能治,不过方案要先跟你们讲清楚,第一阶段先做诱导化疗,二十天之后复查,再根据缓解程度来定,因为孩子年龄还小,考虑到你们家长的心情,万一出现预后不良的情况,最好还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这一点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说着把目光转向唐纨,问:“你是孩子父亲?”
唐纨神色恍然地点了下头:“是。”
“那你先去做个外周血检测吧。”医生道:“一般来说,直系亲属的骨髓配型成功率更高,而且术后排异反应相对较小,好过去等骨髓库的供者配型,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垂在身侧的手腕被猛然用力抓住,攥得他生疼,然后听谭女士急道:“医生,他不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不是配型的成功率就没那么高了?”
医生闻言愣了愣,转过头问唐纨:“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唐纨摇头机械道:“不是,我是她舅舅。”
医生没再多问,笔尖在病历本上点了两下,说:“先去验血吧,非直系亲属有一定的几率配型成功,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如果能联系到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好。”
回病房的路上母子俩都没吭声,数日来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破灭,突如其来的噩耗摧古拉朽般地击溃了两人的精气神。
进了门,右边视野陡然一空,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小女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舅舅正低头收拾东西,用一只塑料袋将孩子的生活用品一股脑儿地装进去。
谭女士站在床尾问:“你们家小孩出院了?”
男人含糊地嗯了一声。
谭女士勉强笑了笑,眼底溢出不加掩饰的羡慕,由衷道:“真好呀,恭喜恭喜啊。”
男人却没接腔。
不多时,走廊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医生护士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那位也是唐弥的主治医师,上前拦住女孩的舅舅,苦心劝阻:“你再考虑考虑,现在出院,对孩子来说是很危险的。”
男人手底下动作不停,一副拒绝沟通油盐不进的模样,麻木道:“医生,你也甭劝了,我跟孩子她姥姥已经商量好了,得了这个病就是她命不好,老天爷想找点收她走,我们无能为力。”
一个年轻的男护士闻言激动道:“配型已经等到了,孩子这么小,以后的路还长,哪怕不是你亲生,也不能这么冷血吧?”
男人动作一顿,抬起头睁着浑浊的眼球看向对面的几个白大褂,神色木然:“她爹妈把孩子丢给我,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我供她吃供她穿已经仁至义尽,还想咋的,把命都舍给她吗?配型等到了又能怎么样,白血病能治,穷病没得治。”
小女孩的舅舅就这么走了,一场重疾对穷苦人家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院方只能尽力挽留,无法代替孩子的监护人做决定。
夜里,谭女士哄睡了小孙女,走到唐纨跟前,挨着他坐下,涩声道:“……跟你姐联系一下,让她回来吧。”
唐纨沉默半晌,开口道:“等配型结果出来再说吧。”
谭女士却态度异常坚定:“不,让她回来,小弥是她亲生女儿,她没道理撒手不管。”
唐纨垂眸盯着掌心的纹路,缓缓道:“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姐姐也不会走。”
谭女士深呼吸一口气,偏头看着儿子的侧脸,眼眶渐而湿润:“你觉得你姐姐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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