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李检右手拿着一张照片,左手拉着小汌,从影印店一起走出来。
他把这张照片装进口袋里,是小汌想给他留下的纪念。
二十分钟后,他们乘上了终点站为白鸟公园的公交车。
单人票价一元,学生票伍角,他们花了一块钱,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李检的学校离家并不远,他只要走路就可以到,所以他坐公交的机会并不多,每次都喜欢坐在最后一排,反过来趴在椅背上,透过公交车的后窗看着倒流的街道。
他和小汌一齐爬着,这是小汌第一次坐公交。
尾气很黑,李检喜欢看着它们一点点散去,他也喜欢看着两旁高速后退的街景和路上的行人与车辆。
“这是我的学校!”他指着出现在后窗的建筑,对小汌道:“那里是安德包子铺!”
小汌安静地看着他指向的地方,公交车停了几站,又走起来,路过了区医院,又路过了老年疗养院,在嘉青市瑞鑫大学附属精神卫生中心停下。
李检看着那个牌子,小心翼翼地告诉小汌:“我妈妈跟我说这里就是嘉青市最大的精神病院,里面的人都是疯子,千万不能乱跑进去。”
小汌没有说话,他扭过脸,静静地看了李检一眼,目光在他鼻尖的黑痣上停留,继而挪走。
在公交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他突然问:“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小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非常平淡,像是肯定与否定的答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李检的笑容淡下去,他转过身对上小汌的平而直的目光。
他比以往都更近距离地看着小汌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珠真的很黑,光线跌进去也被吞没,像跳棋里一颗遗失的黑白混杂的玻璃弹珠。
李检没由来地想起他们第一天见面的对话。
小汌说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早晨遇见过吃包子的李检。
当时李检问他是不是在附近的小学上学,小汌否认了。
现在小汌这么问他,让李检的嘴巴抿得很平,他摇了摇头,坐正了。
隔了一段时间,他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小汌。”
听到他的回答,小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很沉静,穿过拥挤的人潮,望向缝隙中的前窗。
风被隔绝在窗外,雨点聚集了,又被雨刮带走,之后继续落下、刮走,如此往复。
快到白鸟公园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周围早已没有了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幽绿草地与远处连绵成线的林场。
太阳仍旧没有出现,天色暗沉。
踏下公交的时候,李检下意识拉紧小汌的手。
小汌看了看周围,李检问他:“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我没有看到湖,”小汌说,“我家就在一片湖后面。”
李检咬了下嘴唇,他说:“复印店的老板说这里有湖,我们去找湖。”
小汌点了下头,脸颊肉微颤动了下。
两人冒着小雨,踩着稍软的泥路,往深处走去。
草坪上散落着避雨的人影,树木错乱着生长,鸟鸣参差啼起。
绕过蜿蜒泥泞的路,雨稍小一些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片湖。
不过湖的两边是更多的树,没有房子。
李检失落地坐在草坪上的木椅,他累得喘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我们走错了。”
小汌没有说话,同样坐上他身旁落有雨水的椅子,胸前起伏着。
他们的衣服被雨水沾湿,冷又潮地渗入全身的肌肤。
湖面上飞着很多白色的鸟,像鸽子,又有些鸭子漂在湖心,枝桠是落着更小一些的鸟。
一大群风穿过湖心,波纹漫无目的地荡起来了。
更多的鸟盘旋在天空。
他们望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让李检没由来地想起了很早之前在学校的班会课上看到的纪录片。
那片森林里也有一口和这里很像的湖。
森林住着很多的动物,湖里也不例外。湖里最大的捕食者是鳄鱼,光从电视上看,李检都感觉到它很大,他看到鳄鱼出现时,心跳的很快,被它深深迷住了。
但周围的其他人要与他不同一些,觉得鳄鱼很可怕,像奥特曼里的怪兽。
就连主持人也这么介绍它——
“这是一只巨大的怪物。”
电视里这么说。
“为什么海里没有鳄鱼呢?”李检的目光停在湖面,他突发奇想地问。
小汌仰着脸,一直在看天上的鸽子,他动了一下,收回下巴,看向李检的方向,把李检清瘦的颊畔纳入视野。
他没有回答李检的问题,小汌回答不上来。
李检蓦地扭过脸,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他对着小汌笑起来:“纪录片里面说鳄鱼没有声带,那鳄鱼和鳄鱼之间要怎么交流呢?”
“如果一个鳄鱼想要和另一条鳄鱼做朋友,要怎么说“你好”呢?”
李检有许多关于鳄鱼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小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难得地摇了下头,说:“我不知道。”
李检捏了捏小汌柔软的脸颊,嘻嘻笑了起来,他靠上潮湿的椅背,仰头望上阴沉的天空。
天上有很多鸟,轻盈又灵巧。
鼻腔里吸入的空气混杂了泥土的草腥味。
李检和小汌一直坐到天色很暗了,对面草坪上的人陆续走光,身上的衣服在冷风中稍干了,雨也停下。
李检突然把手放在膝盖上,他撑着上身看向小汌的方向,微微笑起来:“小汌,你要开心。”
小汌看着他,没有说话,很沉默。
之后,他们用李检身上剩下最后的一元钱乘上通往市区的末班车。
那张打印出来的照片被李检珍惜地装在口袋里,他拿出来,摸了摸上面的自己,对小汌说:“我会想你的。”
小汌的目光短暂地在照片上停留,轻微地点头。
等到他们重新路过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门前的灯牌已经亮起来了,窗户也映着惨白的光。
“我认识这里的人,”小汌在车子停下前站起身,“他会给我爸爸打电话。”
李检怔愣了一下,笑着轻推他:“对哦!你不是有手机吗?你怎么不给你爸爸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号码,”小汌回答的很平淡。
李检傻傻地“哦”了一声。
车子一点点驶向站台,要到站了。
小汌走到车门前,回头看着最后一排的李检。
车上没有几个人,李检坐在后面,看起来很孤独,朝他摆着细瘦的手臂。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检看着走到面前的小汌,惊讶地问他。
小汌把手机从脖子上拿下来,递给他:“送给你,我回家后会让我爸爸给这个手机打电话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记得接。”
李检从他手上接过那个手机,这是他第一次摸到手机,很沉,也很冰,放在手心里直往下坠。
车子停下了,车胎放气声冷不丁响起,车门朝两边缓缓弹开。
“我走了。”小汌对他说。
李检捧着那个手机点头,站起身和他挥手。
小汌走到亮起的灯牌下,幅度不大地朝李检摆了摆手,而后放下,脸上没有很多表情。
李检趴在窗上,等车子走了,他又爬上椅子,看着后面的车窗。
车窗上有残留的雨水,随着风滚落成弯曲又透明的线。
小汌和那个灯牌在水光中渐渐模糊了。
那天回家后,李检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小汌送给他的手机被收走,他哭得撼天动地,不过都被后半夜的雨声遮盖了。
母亲拦不住父亲,只能在挨打后陪在卧室里给李检涂红药水。
凌晨李检发起高烧,陪着他睡觉的母亲被他的体温惊醒,推醒父亲送他去医院。
中午的时候,李检再次醒来,面对父亲的质问与母亲的垂泪,对小汌的去向一无所知,他甚至不记得那个雨夜出现的男人,口袋里的照片,以及被父母藏匿的手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