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底下裙子里的空隙已经被黑色填满了,小河盯着那些线条,胸口闷得厉害,眼泪像从眼眶倒灌进了心里,怎么也泄不出去,只能从手指里的蜡笔尖下发泄。
她又拿了一张白纸,开始重新勾勒裙子的线条。
这条裙子所有的花纹和形状都基于她的想象和昨日的回忆,在被汽车鸣笛和嬉笑声充斥的后门处,小河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子,穿一条红色的法兰绒布裙,正要跨上她妈妈的电瓶车。
两人脸上的笑容并不陌生,和她在心理咨询中心时看到的那对母女一模一样。
为什么这么开心?
蜡笔粗粝的线条往前延伸之时,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钢琴声,紧接着是一首加入了和音的《小星星》钢琴曲。
小河抬起头,看见男人坐在琴凳上,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回转。
一曲结束后几乎没有停顿,方知锐继续开始弹奏下一首。
那是小河从来没听过的旋律,琴声也和平时音乐老师弹奏出来的枯燥音节完全不一样,欢快活泼,像八音盒里芭蕾舞者旋转的裙边,又像绘本里蜂蜜小熊吹出的无数镭射泡泡。
下一秒琴声的节奏忽然急促起来,急转直下,小河被攥住了所有的注意力,她慢慢走到方知锐身边,有些着迷地听方知锐手底下发出的钢琴声。
不用翻动琴谱,一曲结束后又是新的一曲,新的音律和节奏,悬日孤月,花开花落,潮汐洄游,好像都包含在这些琴声里。
直到方知锐停下动作,琴声戛然而止,小河还沉浸在那些美好的幻想里。
方知锐暼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对方回过神,眼神变得紧张又戒备,她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久才磕绊道:“为什么,不弹了?”
第25章 一条冬天的路
另一边,林西图和柳老师一起匆匆赶到保安室,里面的两个保安大叔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有学生跑了出去,连忙把两天的监控调给他们看。
昨天下午三点是整个聋哑残障学区的学生每周固定放学的时间,人流量很多,电瓶车都堵在后门,汽车在后边停不进来也开不出去,急得鸣笛声此起彼伏。
保安穿着荧光色的导车服忙着帮家长泊车,没什么工夫去照看门口小鸭子出圈似的学生。
林西图和柳老师分工合作,在三点到三点半这个时间段里调监控,四处找小河的身影。
除了一开始在学校后门被找到时穿的黄裙子,小河这几年的衣服几乎都是中性的长袖短裤,颜色也灰扑扑的,放在灰白色调的监控画面里根本不好找。
两人闷头掉了半个小时,柳老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视线飘到后门围墙边的监控,忽然在三点二十三分时在围栏旁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林,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小河?”她惊喜道。
林西图走过去调大了监控画面,小女孩的衣着和五官特征立马暴露在两人眼前——确实就是小河,她趴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学生和家长。
她的行为和直白的眼神有些怪异,不少孩子从她面前经过时都奇怪地瞟了一眼,但小河就像感受不到外界给她发出的驱赶的信息似的,直直地凝视一个固定的方向。
林西图顺着她的视线往右上角看去,看到那边有对刚刚汇合的母女。
小女孩看上去和小河差不多的年纪,穿长裙和小皮鞋,把书包递给自己的母亲,笑着和她打手语。
两人也很快注意到围栏内那道强烈的目光,齐齐向小河的方向看去。
被注意到了存在,小河似乎兴奋不少,她扒住栏杆,嘴巴张张合合,可惜监控只能收录画面不能收录声音,林西图和柳老师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过那对母女听完小河的话后表情都有些奇怪,母亲扭头催促女儿坐上自己的电瓶车,谁也没有理会小河。
小河动嘴的语速更快了,甚至伸出手指着小女孩,情绪难得有些激动,见那对母女没有在意自己,她攀上围栏想要出来。
小女孩吓了一跳,连忙给自己母亲打了个手语,两人调转电瓶车头后就开走了,剩下小河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他们骑远。
好在那对母女消失了,小河就丧失了要跑出学校的动机,门口的保安很快就注意到她,纷纷围了过来。
再之后的事,林西图已经从柳老师的嘴里听完了全过程。
小河被送回了教室,但不肯遵守秩序,情绪不稳定,也不愿意回宿舍呆着,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天被送到学生处。
监控画面结束,林西图和柳老师面面相觑,他重新倒回到小河向母女俩伸出手的画面,思忖了一会儿说:“她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看口型不像是让那对母女带她出去的意思。”
小河已经在学校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潜意识里也觉得除了学校她无处可去,对要逃出学校的意识非常淡薄,毕竟相比已经熟悉的环境,校门外陌生的社会对她来说才是更可怕的牢笼。
“她看起来在问些什么。”柳老师说,“但她平时开口的次数真的很少很少,更别说主动提问题了。”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询问的意识和举动?”
“大概是…”柳老师想了想,“大概是她非常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
方知锐翻开面前的琴谱,随手一页页地翻动,小河乌溜溜的眼睛也紧跟着他的动作来回转。
她想听像刚才那样的钢琴声,但男人好像自动忽略了刚才那句话,仍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态度冷漠。
小河有些着急了,在琴凳旁绕了几圈,又把自己的画纸和蜡笔盒通通拖过来,摆在方知锐脚边,但不知道该干什么,可怜巴巴地盯着方知锐看。
她似乎想把画纸蜡笔分享给方知锐,好讨好到这个冷冰冰的男人,让他继续弹琴给自己听。
方知锐没有看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礼物”,而是忽然道:“如果你想让我做什么的话,就从嘴巴里说出来,否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我……”小河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涨得通红。
“这里只有你和我。”
小河拼命回想生活老师教给她的请求对方的话,这个男人不像学生处的老师那样会拿锐利打量的眼神看着她,也不会像和自己的同学那样对她推搡尖叫。
手上的画纸被揉成一团捏进了汗湿的手心里,小河终于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小河……想请你、请您弹钢琴,小河想听。”
说完这句话,小河像吐出了一口胸腔里的浊气,浑身轻松了不少。
方知锐终于看向她,眼神柔和了许多,他奖励似的将琴谱递给小河。
“做得很好。”
“接下来想听什么,你可以从这本琴谱上找出来给我,但是作为交易,每弹完一首后你都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交易?”
“等价交换。”
“这样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
小河看看手里的琴谱,又看看方知锐。
方才那些钢琴声带来的幻想实在太过美妙,胜过她看过的任何一本绘本,方知锐弹琴时,那些因为昨天的事而下起的心雨一下就被按下了暂停键,她不用再被堵在身体里横冲乱撞的情绪左右,只要跟着琴声走,什么都不用想。
她打开琴谱,刚好翻到一首叫《月光》的曲子,配图是海面上皎洁而静谧的圆月。
小河将谱子展示给方知锐看,请求道:“我可以听这个吗?”
方知锐看到曲子的标题皱了皱眉:“抱歉,这首不行,其他都可以。”
“……为什么?”
方知锐凝视着《月光》的曲谱,这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二首钢琴曲,第一首是《卡农》,凭借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节奏掌控的天赋,小时候方裴胜甚至不用在固定的时间把他逼上琴凳,方知锐自己也会不眠不休地练习这首曲子。
不知为何,只有在弹这首曲子时,方知锐才能从时时焦躁、寂寞的深夜焊成的牢笼里得以短暂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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