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坐,坐,好多年没见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老师和蔼地问他,好像以前打他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动不了手,心里却过不去。
他把水果放在门口,那样暗沉沉、采光不好的房子里,他凝视着那位老师,说:“你还记得你打我的事儿吗?”
老师明显一愣,他望着叶满,眼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歉意:“对不起,我那时候做得不对。”
屋里摆着观音菩萨,上面还供着水果和香烛,他信佛了。
叶满没看他,而是正对着慈悲的菩萨,他梗着脖子说:“你用竹条沾凉水抽我。”
“我做错了题你用巴掌打我,我做对了你也打我。”
“你一脚把我从讲台踹到最后面,你打我的时候是笑着的,还问我你和我爸哪个打得更重。”
他语气很平静,没有用那个老师回答,一句一句说着:“你让同学们排队打我,用手扇我的脸,哪个打得轻了,你还要让他重新打。”
“你是我这一生里遇见的第二个恶鬼,第一个是我爸。从那以后,我的人生里就变得全是恶鬼。”
他终于挪步,走到那个动也动不了的老师面前,仿佛角色对调了,他曾经仰头才能看清他,现在,轮到他仰头看叶满了。
可叶满眼里没有他,也不看他愧疚的眼神。
他停在神龛前,伸手在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样儿东西,放在了菩萨桌前。
“今早我在路边捡到了一个钢镚儿,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他望着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望着他。他说:“钱不多,不够买上一盒烟了。”
说完这些,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小屋。
天有些阴沉,所以风是凉的,大门口的杏树粉白花瓣落在车上,像一场雪。
妻子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看门口留下的水果,问:“谁来了?”
那位一辈子被村子里人们尊敬的、曾经的小学老师颤巍巍抬起手,摸索着神龛前的位置,一枚钢镚儿蹭着香灰,被他捏在了手里。
他哆嗦着看看,那是一毛钱。
他本以为那些打骂比不上师恩。在村子里老师是最受尊敬的,小孩子们都对他毕恭毕敬,可他被说成了恶鬼。
菩萨看着他,也看着钱,仿佛一场无声的因果审判。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小男孩儿。
叶满是个笨孩子,怎么教都不会,他喜欢走神、不认真听讲、回答问题时头都不敢抬,老师都讨厌笨孩子。他狠狠打他,怎么打叶满都学不会,他烦叶满,觉得他笨得像头猪,而且是一只永远脏兮兮的猪。
除此之外呢?叶满其实是个乖孩子,他会好好问候老师,捡到钱会上交,他爱国懂礼貌,珍惜自己的红领巾和课本,也从不在课堂上乱说话,他是个小朋友……只是一个小朋友。
他看见自己力气巨大的手狠狠打上他稚嫩的脸,他想要伸手去拦自己,他干瘪手捞了一场空。
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打他却相对很少打别人?
因为、也许是因为……打叶满不用付任何代价,不会收到任何反抗。叶满不会反抗,他从来只会用一种恐惧哀求的可怜目光看自己,甚至会更加勤快讨好,所以,他打他会获得快乐……
那一刻他想起了某个模糊影子,他猛然觉察,也许打他并不是因为他不会反抗,而是因为在他身上,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曾经也这样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拳头落下。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忽然惊得抬头看菩萨,菩萨不语。
妻子提起果篮,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水果都是烂的。”她皱眉念叨。
叶满把车停在树林里,将擦手的湿巾扔掉。
他的手不自觉发抖,浑身阵阵发冷,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平稳开车了,只能停下来缓和。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报复”,这件事在他这里已经终结。
往后余生无论别人劝慰多少句,都抵不上今天这几分钟。
他脱掉了一部分枷锁,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要飘起来,他牢牢抓住方向盘,慢慢的,眼泪渗了出来。
春天的风摇晃着枯枝,路边被雪压了一冬的芦苇随风轻轻荡,叶满闷咳两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出了问题。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冰冷的手碰上滚烫的温度,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浑身发冷是因为发烧了。
他的体质太弱了,半年奔波里生了好几次病。
他的眼睛干涩,嘴唇苍白,浑身没有力气。
他缓了会儿,发动车,继续往姥姥家开。
村子离得很近,十几分钟后他就到了姥姥家门口。
大哥他们已经回来了,车停在大门外。
叶满走进去,这个老屋里除了几乎不出门了的姥姥姥爷只有大哥一个人在。
“回来啦?”大哥笑着问。
叶满点点头,韩奇奇从他双腿之间冒出个头,有些害羞地看屋里的人。
姥爷今天态度很好,笑得开怀:“快进来吧。”
大哥一来姥爷就会高兴,眉开眼笑。叶满平时去是很难得到个笑脸的。
那天遗嘱的事叶满仍然记得,可除了他没人记得了。
叶满垂下眼睛,走到姥姥面前,问:“感觉怎么样?”
姥姥:“好了,不晕了。”
叶满轻轻说:“你吓死我了。”
大哥说:“多亏了你,要是你不回来就完了。”
姥姥说:“是啊,我那天寻思我快死了。”
叶满听着她这么说特别难受,说:“你那天明明说你没事。”
姥姥说:“那是怕你害怕。”
叶满:“……”
他不受控制陷入死亡想象,有点接受不了在生死面前姥姥那样镇定是怕自己害怕。
看他一幅怔愣的样子,大哥忍不住说:“没事了。”
他眼里,叶满还只是个小孩儿,他哄孩子的口吻说:“这不好了吗?换药了,以前那个药一吃就上厕所,脚容易肿,还不好使,现在换这个管用。”
叶满点点头。
姥姥摸摸他的手,说:“怎么这么凉?”
叶满已经没什么精神了:“感冒了。”
姥姥:“快上来,上来睡觉。”
叶满现在身体特别难受,头重脚轻,也不想说话。
他爬上床,把鞋踢掉,蜷缩起来,瞧见旁边姥姥的药袋子里有感冒药,伸手拿出来,塞进嘴里两粒,也没用水。
苦涩的药片从喉咙生吞下去,留了一路苦涩。
大哥他们正在交谈,叶满耳边的世界好像隔了一层。
他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头一跳一跳地疼,他昏昏沉沉陷入了昏睡。
再醒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出了一身汗,身上也轻松了大半。
妈妈在他身边坐着,背对着他,正在说话。
叶满心里涌出一股极强烈的排斥,在广西那一天,妈妈和爸爸合谋把他逼死,如果没有韩竞,他已经不在了。
她那一句“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如同钟声一样反复在他耳边震荡,可恰好她此时转回头,看叶满醒了,关切地问:“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还没等叶满说话,她“啧”了声儿,撇嘴不看叶满了,跟大哥说:“看他那头发那么长,哪像个正经人啊?疯子似的,这衣裳买的,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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