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安静,马主任下意识抬手劝阻,刚吁出个短促的音节,听见检察官平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手最少消三次毒,再来碰我。”
随后绕过廖雪鸣往前走去,主任两条粗短的腿倒腾得快了些,不忘侧身拍了下廖雪鸣毛躁的头顶,不满地“啧”了一声。
意思是廖雪鸣又惹麻烦了。
对于廖雪鸣来讲,惹麻烦是稀松平常的事。
刚到殡仪馆时,马主任响应地方政府政策给他弄了个名额,写份推荐信面个试,即使没殡葬方面的职业技术学历,也能批个证下来挂靠在这里。
可没想到廖雪鸣文化水平太低,被面试官被打回来的理由是:应该先完成文化扫盲任务。
后来折腾一番总算挂了证,刚工作不就又捅了篓子。
前些年殡仪馆资金短缺,还没引进3D打印技术。对于面部缺失需要特整的遗体,硅胶皮和黏土来补。
子女觉得不像,不满意,必须想办法还原成照片的样子。
结果廖雪鸣的一句“发现老人遗体的时间太晚,无能为力”无疑火上浇油,惹得一家把殡仪馆大厅柜台的骨灰盒砸得稀烂,抵用了他半年的工资才填上窟窿。
再到后来廖雪鸣不说话,整日‘死气沉沉’,又被上级视察的领导指责“这个年轻人不蓬勃朝气,不积极阳光”,差点丢了好容易得来的岗位。
......
麻烦之事,拔来报往。
现在又添了一件。
像是按照既定程序,第三次机械地挤上消毒液的泡沫,手指已被搓得泛红。
廖雪鸣关上水龙头,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响声,解剖工作完成的法医将不锈钢刀具放进器械回收盒,用酶液做器械消毒前的准备工作。
他擦着手上的水渍,叫了声:“魏哥。”
魏执岩嗓音略哑:“马主任也带你见检察署的人了?”
他的语气略有轻蔑,不同于大多数人对这份职业的“神圣感”。
廖雪鸣自然听不出什么,“嗯”了一声。
随后又听见魏执岩问:“怎么样?”
廖雪鸣不太理解这个怎么样指的是哪个方面,思考两秒,只说:“姓陆。”
背对着他的魏执岩倒着酶液的手一顿,浓密杂乱的眉皱起,“陆?全名叫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廖雪鸣一噎,回想着今天见到那位检察官胸前的铭牌,迟疑着说:“陆......”
魏执岩回头看他,“有不认识的字?”
想想又要逼着查字典学习的场景,廖雪鸣摇了下头,他眼神坚定道,“叫陆火正。”
陆炡单手摘下镜架,伸手捏了捏鼻根。
看他泛白的脸色,在执宾师悲恸的送别演讲声中,林景阳凑过来:“到那边沙发上坐会儿吧。”
陆炡摇了下头,短暂屏息过后,重新戴回了眼镜。
视线变得清晰,跪在灵床旁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下巴滑下的泪都看得一清二楚。
闪光灯此起彼伏,送别仪式上的观众除了陆炡,皆眼白通红眼角含泪。
包括一旁的林景阳情不自禁地动容,小声念叨:“真是个可怜人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正:“我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陆炡并未理会,似乎也不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随着女孩的遗体被合上棺盖推出灵堂,此案终算告一段落。
过不了多久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恶性事件或者娱乐圈八卦新闻,如西北风裹挟来的黄土覆盖而上,寥寥有人记得。
送别仪式结束后,林景阳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时转了向,绕过一棵又一棵砌着石砖的松柏,不知怎地走到了火化间的后院。
正要给陆炡打电话,抬头看到吸烟台前一个挺阔的背影,指缝间夹着燃烧的烟。
陆炡烟瘾不凶,林景阳知道他又肠胃疼了,只得用烟草纾解。
环境恶劣的黄土高原,可真是苦了从寸土尺金的京城来的检察官。
他大步走到陆炡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听到开着的窗户传来的中年女声,似乎因为情绪激动没能控制分贝:“十八万八就是十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没得讲的......现在配阴婚这个价钱,哪能买到这么小的娃娃,快要火化了你来讨价还价,做人不要没良心——”
说着,与窗外的林景阳对上了视线。张某兰一改人前的怯懦和苦难,气得脸颊抖了抖,“砰”地一声拉上了窗。
蒙着灰的玻璃映出林景阳尴尬的脸,他扯了下嘴角,小声对陆炡说:“亏我先前还觉得她可怜,真没想到她居然......说不定孩子的死她也不是没有参与。”
陆炡捻了烟,侧过头看他。眼睛里并无嘲弄,相反十分淡漠。
他伸手从对方胸前的兜里取出检察官助理的证件,打开看了看,“我不觉得她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不管她有没有参与这起案件,都和我无关。”
再抬眼看到林景阳时,眼里终于多了一丝冷锐。
使林景阳回想起第一次参加司法考试时,从检察大厅见到的司法女神朱蒂提亚。
天秤代表正义,剑代表力量,被遮盖的眼睛代表平等。
陆炡的眼镜镜框边缘反射的光芒,犹如剑顶端散发出的冷光,像是给这位仕途总不得志的男人忠告:“她是否有罪,基于证据有法律定夺,而不是出自你我之口。”
林景阳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陆炡合上证件放回,“别把自己的职业高尚化,用不着我们惩恶扬善。”
【作者有话说】
简介稍微修改了下
第3章 送礼
等陆炡走远几步,林景阳才回过神,连忙小跑跟上,突然听见对方问:“这是什么花?”
他低头看向地面,将抬起的脚移开,使地上的一株红黄相间的小花免受践踏。
微弯细圆柱形的叶,花朵簇生枝端,花蕊橘黄明亮。
“哦,叫太阳花,棘水随处可见的野花,生命力特别顽强,种子飘到哪儿长到哪儿。”林景阳有点好奇,“怎么了?”
陆炡摇了下头,像是随口一问,并无太多兴趣。
车比来时开得顺畅不少,陆炡侧头看着窗外,这才注意到不断倒退的树影下,生着一簇又一簇的太阳花。
思绪不自觉回到半小时前——墙壁白得刺眼的火化间,烟草舒缓不了的肠绞疼,女人为抬价阴婚彩礼的聒噪声。
以及火化间门口那个半吊子入殓师,趁人不注意将一朵黄色的野花放进排队火化的红色纸棺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是在念叨什么。
看口型是:南无阿弥......《往生咒》。
回忆到这里时陆炡不自觉轻扯唇角,似在嘲讽。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从床头桌掉进花盆,粉色小花与针状嫩叶随之颤抖。
此时半个身体倒挂着耸下床,松垮的短袖从腰部赘到胸口,露出窄细的腰和薄薄的背。
一番胡摸终于碰到手机,廖雪鸣勉强睁开一只眼,裂了缝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马主任”三个大字。
他睡意全无,赶紧接了电话。即使没开外放,马主任的咆哮声一清二楚:“这都几点了,你小子怎么没来上班?”
廖雪鸣刚想张嘴解释:深夜突然收到具需要特整的遗体,生前是位短视频机车博主,因不规范驾驶撞在隧道端墙,头骨稀碎,当场死亡。
他整整拼到天亮才将脸皮缝合上,第二天上午没什么安排,魏执岩让廖雪鸣在家补觉,下午再来殡仪馆。
马主任根本不给解释的机会,“穿得利索点儿赶紧过来,有个重要的事交给你办——”
他口中“重要的事”,是指给检察署赔礼道歉。
或者具体一点,给那位叫陆火正的检察官赔礼道歉。
一向抠门的主任忍痛割爱,差使廖雪鸣将一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亲自送到检察官手中,叮嘱他务必“斟茶认错”。
火急火燎赶到殡仪馆,廖雪鸣喘着粗气,拽了拽衬衫进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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