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静微微启着嘴唇,眼神复杂地注视他,忽地问:“鸣儿,你是不是长个儿了?”
“前段时间体检,还是一米七四,二十三岁还会继续长吗?”
“是啊,你都二十三了。刚见你的时候才十八九,瘦得跟十四五岁的小孩似的。”陶静勉强笑了笑,感慨:“真是长大了。”
闻言,廖雪鸣伸手隔着领巾抚了抚脖子。
被草原餐馆老板打出的伤已经消肿,在淤血自然吸收中青色渐渐变为黄色。只是按下去时,还会有点疼。
他收回手,点了点头,像说给自己:“也该长大了。”
三天后,廖雪鸣接到了检察署公诉一科的电话。
不是因为魏执岩的案子,而是之前他作为法医证人出庭的“杀婴案”,明天将在法院二审。
小陈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法院旁听。
翌日下午,廖雪鸣做好手头的工作,给马主任打过招呼后,到法院时庭审已经进行到末尾,他轻手轻脚坐到旁听席的最后一排。
在第二轮辩论中。
检方针对被告杀害婴儿的事实,认为其在主观上构成直接故意杀人,而婴儿属于无反抗能力的弱势群体,以往司法实践中会对此类行为重罚。
违法dai孕,因性别原因杀害女婴,动机卑劣,且用“枕头”捂死的隐蔽性、持续性加害的残忍手段。
检方依旧主张一审的量刑,对被告执行死刑。
辩护律师则向法庭提交了被告长期遭受家庭暴力,以及法定配偶经济控制的证据,加上被告认罪认罚态度良好,主张作为从宽情节。
对此检方提出异议,被告主动杀害婴儿,并未遭受雇主或者其配偶指使或逼迫,辩方观点不得合理化杀人行为。
......
法官敲下法槌,宣判环节庭上全体起立。
廖雪鸣透过挤到前面拍摄的记者、媒体人间缝隙,看到被告哭得喘不上气。
而女检察官嘴角冷直,平静地目视前方。
最终宣判维持一审死刑判决,中院将逐级报请最高法核准。
庭审结束,小陈做好收尾工作从法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踩着坡跟皮鞋迈下台阶,望到长椅上坐着的青年脚步一顿。
廖雪鸣正望着天上半露不露的月亮,单薄的身影被路灯拉出长长一截。
小陈挎了下公文包,快步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小廖老师,你还没走啊?”
听到声音,廖雪鸣侧头,站起身,“我在等陈检察官,想和您说句话。”
“什么‘检察官’,什么‘您’的,也就陆检稀罕这一套。”小陈摆摆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小陈,或者叫姐,都行。”
想了想,廖雪鸣喊她:“姐姐。”
又说:“我请你喝饮料吧。”
“好耶!”小陈举高手臂,“我要喝冰可乐,破费啦。”
廖雪鸣到自动贩售机前买了两罐可乐,回来时一愣。
女检察官脱了半高跟的鞋,盘腿坐在长椅上,脚踩在公文包。一边揉着小腿,一边低头玩手机。
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开朗大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与几小时前在法庭上理性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见他回来,小陈接过饮料,往旁边挪了挪,“坐吧。”
廖雪鸣坐下,抠着易拉罐的环,弹一下,又一下。有话说,却迟迟不开口。
小陈拿过他手里的可乐,利落干脆地打开,给他:“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看着她笑起来圆圆的脸,廖雪鸣轻声问:“陈检......姐姐,你会很开心吗?”
“开心?”小陈思忖几秒,明白了他的问题,“在法官宣判的那一刻,我所有的情绪就留在那里了,开心,或者难过?”
她摇摇头,坦然道:“我已经不记得了。”
廖雪鸣眼神困惑,表示听不懂这话。
于是小陈指了指他手里的可乐,说:“工作。”
又指向自己的,“生活。”
“我会把这两者分开,不将感情带到工作中,也不用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来解释生活。不然我会很辛苦的。”她喝了口可乐,被气泡刺激得皱起鼻子,揉揉,“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顶着多大的压力。”
她说在社交媒体的舆论中,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被告并不是最主要的加害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同为受害者,不该承受最严重的刑责。
小陈偏头看他,“其实一审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你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
廖雪鸣抿起唇,诚实地颔首。
小陈笑,“但是法律是不可以这样的。”
她坐直身体,语气和神情严肃了些,“如果将感性的内容放进理性的评价体系,对于司法审判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因为我们不仅是对当前案件进行公正的诉讼审理,更是为了印证从前,警示未来。”
廖雪鸣神色懵然,“从前,未来?”
小陈应声,问他:“你知道往前数二十年间里,社会的弃婴达到多少吗?”
她伸出手,比了个惊人的数字,又补充:“女孩的比例在九成以上,而我恰恰是这十万分之一。”
小陈讲她两三个月大时被丢在供销社门口,被姥姥捡回家收养。
襁褓中有一封信,道出生母不易和被逼无奈,字迹被泪水洇花。
说到这里小陈“哈哈”笑出声,“可我姥姥又不认识字。”
被捡回去以后,小老太太很疼她。用自己卖苹果的钱,和孩子给她的养老钱将她养大,没少吃喝,不缺穿用。
小陈自豪地讲:“虽然这样说有点虚荣,我可是我们班里第一个穿名牌运动鞋的人。”
后来姥姥又非得让她亲儿子给小陈上户口,好让她去城里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从懂事就知道,不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被寄予着希望和爱意的,可我只想往前走。”她眼神坚定,话间有力:“我有一个梦想,就是任何人都不该被舍弃,也决不允许再有人这样做。我知道这很难,但在这条路上我不会回头。”
小陈直视眼前人,像是给他这段时间的苦恼和困惑作出解答:“不仅是我,陆检也是一样的。而且他会比我做得更坚定,更极致。为了自由,我们做了法律的奴隶。而真正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是自我主宰。”
“我知道的,你来找我,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要遵循自己的本心就好了。”两只手使劲揉了揉廖雪鸣的脸蛋,揉得变形,她柔声道:“也许这很难,我也是痛苦了很多年才寻到方向。小廖老师,你也一样,跨过去就好了,更广阔的未来还在等着你,加油。”
和女检察官告别后,回长暝山的公交已经没有了。
廖雪鸣没有扫共享单车,也没打车。而是闷头走回了长暝山,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三个小时,竟觉不出累。
若不是被主任叫住,廖雪鸣还没意识到已经快到了家。
“你这小子是怎么了,别告诉我你掉水沟子里了?”
马主任处理完殡仪馆的事,开车从墓园的山路下来。灯老远一照,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再近了一看,还真是廖雪鸣。
廖雪鸣身上浸透了,白衬衫贴在后背上,头发湿得一簇一簇的,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想到他下午请假,主任瞪大眼睛:“别说你为了省二十块路费,从法院走回来的?这月工资早就发了,你过得这么抠门干什——”
话还没讲完,廖雪鸣突然抓住主任的胳膊。
马主任咋舌,训道:“别拿你那黏糊爪子碰我,我闺女刚给我买的衣服,好几百块呢!”
话上虽嫌弃,手却未挣开。
廖雪鸣急切地问他:“主任,您知道白律师住在哪里吗?”
他拧眉,“白律师,你问这个干什么?”
廖雪鸣晃了晃手,白袖子上又多出两个黑爪子印,“......您快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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