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42)
纪琼点了点头。
等到后来林西顾觉得厍潇不会来了,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他来不来了,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千万不要受伤。
吃饭的时候林西顾基本上食不知味,他满脑子都是厍潇爸爸可怕的脸。林西顾问他妈妈:“你会不会怪他啊?”
“看原因了。”纪琼知道林西顾有事瞒着她,他之前在视频里就吞吞吐吐的,他有话没说全,纪琼用纸巾沾了沾嘴唇,“只要有正当原因就不会。”
林西顾点头说:“肯定有原因的。”
纪琼笑了下安慰他说:“那你就不用担心。”
林西顾其实更担心的是厍潇那边的情况,这会儿工夫他已经脑补出了无数种厍潇那边会发生的意外。他甚至想等会儿去厍潇家楼下转一转。
不过让林西顾意外的是厍潇最后竟然来了,当时他和他妈妈已经吃完饭要走了,纪琼看着他背对的方向,林西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走过来的厍潇。他脸色不太好,但看起来也还可以,至少行动正常。
他安静走过来,站在桌边,冲纪琼弯了下腰,无声地说抱歉。林西顾看见了他赶紧站了起来,问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厍潇冲他摇了摇头。
林西顾给他让了座,让他去里面坐。厍潇坐下之后林西顾问他:“你手机掉了吗?”
厍潇点头:“嗯。”
他又看着纪琼,说了声“对不起”。
纪琼对他笑了下,说:“没事儿。吃东西了吗?”
厍潇没有过这种经验,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这种素不相识的长辈,他甚至叫不出口一个称呼。他点了点头,“吃过。”
“那叫点东西喝吧,之前以为你不来了我们也没等你,你看看想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东西?”她招手叫来了服务生。
林西顾抢着帮厍潇点了东西。
服务生下去之后林西顾小声在厍潇旁边跟他说:“这是我妈妈,你叫阿姨就可以。”
厍潇点点头,“阿姨。”
纪琼一直盯着他看,厍潇就又重复了一次,垂着眼睛说:“对不起。”
纪琼笑了下:“不用一直对不起,说一次就行了。”
厍潇不说对不起就什么都不说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穿着牛仔外套,显得整个人都很帅。但林西顾现在顾不上欣赏,他很想知道厍潇厚厚的牛仔外套下面到底怎么了。
他一定受伤了,林西顾确定。因为他的脸色随着时间越来越差了,连嘴唇颜色都很淡。
“他……回来了吗?”林西顾问他。
厍潇看他一眼,点头,“嗯。”
“那你们动手了?”
厍潇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纪琼,还是“嗯”了声。
“他打你了?”林西顾瞪大了眼睛,吊着的心狠狠沉了下去,“你伤哪了?”
厍潇说得轻描淡写:“没伤。”
“不可能。”林西顾看着他的唇色,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情绪,担心,愤怒,心疼,乱七八糟都有。
厍潇没再说话,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眼神始终在落地窗外。他看着外面开始渐渐变黄飘下来的树叶,和外面小姑娘手里拿着的Hello Kitty气球。
服务生送来了林西顾给厍潇点的果汁,放在桌边。纪琼递过来放到厍潇面前,厍潇低声说:“谢谢。”
纪琼一直看着他,这会儿轻声问他:“谁打你?”
厍潇看着她,还没开口,林西顾先替他出了声:“他爸爸。”
纪琼挑起眉:“他为什么动手?”
林西顾小心地问厍潇:“我可以说吗?”
厍潇低低地“嗯”了声,然后继续看着窗外。天气转冷,秋末冬初是最荒凉的。
林西顾视线跟他妈妈对上,说:“我回去跟你说……”
纪琼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然后点头说:“好。”
厍潇却突然开口:“我说吧。”
林西顾有点惊讶地看着厍潇。
厍潇喝了口果汁,沾了沾嘴唇。他的声音向来是哑的,跟他的长相不符,其实单从声音上来讲,他的声线不好听。林西顾有想过,他原本的声音应该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小时候把声带哭坏了。
厍潇那天对着这个素不相识的阿姨,吃力地说了很多。包括林西顾都不知道的内容,厍潇全都说了。其实林西顾没想让他说这么多,他怕自己爸妈会担心,不同意自己跟厍潇在一起。
他后来想阻止厍潇,但是他说的内容已经让林西顾不想说话了。这一个多月他们的日子太平静了,让林西顾差点忘了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他几乎忘了之前提心吊胆的日子,厍潇说的这些让林西顾又想了起来。
厍潇太久没受伤了,林西顾差点忘记这种心疼的感受了。这是一种被人拿刀子往心上捅,捅一下不算完,还要反复抽出来再戳进去的感觉。
厍潇说这些的时候是坦然的,他毫无隐瞒。
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堪都摆在了桌面上,带着血的,带着腐烂的脓液,把它从自己心里拿出来,给林西顾和他的家人看。
最后他站起来脱了外套,他转过身,他身上的白色T恤的背面有一大片血迹。
林西顾突然就红了眼睛,感觉到了漫天漫地的绝望。
厍潇说:“我没有出路,也没有未来。”
他盯着纪琼的眼睛,沉沉地叫了声:“……阿姨。”
林西顾第一次听厍潇说这么多话,但他现在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听到过。
路那么黑,出口到底在哪里。
第五十三章
林西顾第一次清清楚楚知道厍潇的成长环境。
他知道厍潇的家庭畸形,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知道为什么厍潇不想办法逃离。
厍潇用他低哑的声音和缓慢带着停顿的语气,说他的绝望。
说他舅舅当年被逼无奈失手杀过人。
说那人强奸了他妈妈,他姥爷还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因为那时候他从政的爷爷一句话就能让他舅舅不判刑。
说他妈妈生不如死。生不能生。几次差点被那人打死,绝望至极自杀过,但是没死成。那次警察上门找他舅舅调查情况,小姨工作没了,他姥爷被威胁被恐吓,急怒之下脑溢血死了。
从此她连死都不敢死。
厍潇说他小时候也会很害怕,每次那人打他妈妈的时候,他都怕他妈妈会死。他会挨打,然后拼命哭,哭到喉咙再也不能出声。他八岁的时候跑到警察局,去跟警察说他爸打了他妈妈,快打死了。
那次他被捆起来割了舌头,血呛到气管里差点憋死。
舌头没有被割断,痊愈了还能说话。但是他三年不敢开口,吃饭都不能彻底张开嘴,吃得很少。直到现在只要舌头一挨到凉风就能想起那阵刺骨的疼,和气管里呛了血疼得不敢呼吸,想咳嗽舌头又疼到他晕厥的感受。
他从十二岁开始反抗,还手。反抗的结果就是变本加厉,他会受更多的伤。那个人是没有人性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变态。厍潇身上的疤痕从那时候开始越攒越多,那人下手越来越重。但尽管力量弱小,他已经开始能保护他妈妈了。
这个家里他妈妈,和他,谁也不能少。一定要维持这种平静,只要有一个人有了想跑的念头,剩下的一个就等于直接进了地狱。他们也不能一起走,他们走不掉,他们走了还有舅舅家,小姨家,还有外婆。连他们的表亲都跟着受过牵连,这一个家族谁也别想安稳。
那个人会用很多手段打消他们的念头,让他们彻底把自己扔在绝望里,不敢也不想反抗。
这次他妈妈离开之前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死掉。那人心虚了才让她能够暂时离开几个月。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长久,他早晚还是要把人找回来的。
根本就谁也跑不了。
是死局。
他直直盯着纪琼说“我没有出路,也没有未来”,他叫了声“阿姨”,纪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拿起纸巾按了按眼睛,吸掉水分。
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没说话。
最后她长长地吐出口气,对厍潇说:“咱们先去趟医院,把伤处理一下,流了那么多血。”
厍潇垂着眼“嗯”了声。
林西顾从厍潇开始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僵了,他现在没法开口,也不想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失控。厍潇说的那些是他连想象都想不到的,那不是人过的生活。
他现在心口疼得想把心脏从身体里掏出来扔掉,他在想这是不是还不及厍潇伤了舌头的千分之一疼。
他木然地跟着走出去,神经都麻木了。直到上车之前厍潇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伸出了手。
林西顾这才回了点神,马上把自己的手塞进厍潇掌心。他挨着厍潇一起坐在后座,车上三个人谁都不说话。
林西顾侧过身抱住厍潇,环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厍潇感觉到肩膀上的湿热,抬起手揉了揉林西顾的后脑。
厍潇的脸始终是平静的,看起来几乎有些冷漠了。
但是林西顾知道他不是的,他在发抖。他揉着自己头发的手在抖,他的掌心也冰凉。
林西顾埋在他肩膀上闷声叫他:“厍潇……”
纪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俩一眼。
厍潇的声音还是温和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嗯?”
林西顾叫完一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说话,厍潇就轻轻揉着他的手,捏他的掌心,搓他的手指。这些细小的触碰让林西顾心里踏实了一些。
从医院出来厍潇直接就走了,连纪琼说要送他都没接受。林西顾抓着他的手不想松开,不想让他回那个家。
厍潇弯着身子看他的眼睛,对他淡淡笑了下。
他温柔得林西顾心都碎成一片片的了,他好得不真实。
厍潇轻轻甩手,从林西顾手里抽了出来。
林西顾突然觉得慌,慌得想用力抓住他。他红着眼睛盯着他说:“厍潇我们有未来的,我们有的。”
厍潇点点头,抬手揉了揉林西顾软软的耳垂,然后转身走了。
那天回去林西顾和他妈妈谁也没提这件事,互相没就这个事说一个字。他们绝口不提,连林西顾他爸问起来他们都没说。
林西顾没力气说,不愿再回想,他猜他妈妈也是。
有些事情需要消化,那些经历提起来都让人绝望。
第二天林西顾准时出门,看到厍潇在每天站的树下等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昨天厍潇的反应让林西顾以为他又想消失了。
林西顾走过去抓着他的手,哑着声音问他:“不是说好让我陪你下地狱吗?”
一个晚上林西顾的喉咙全坏了,嗓子哑了。
厍潇在他面前笑了下,轻声问他:“怕不怕?”
林西顾摇头:“不。”
厍潇点了点头,拉着林西顾一起去上学了。
从他听了厍潇说的话,心就始终在疼。看到厍潇好好的在眼前能有所缓解,但只要看不到厍潇的时候就会痛苦。
痛苦来自于厍潇经历的恐怖的一切,苦于自己不能分担,也恨自己年幼没能力,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局。
他的痛苦在有一天他爸妈坐在他面前,跟他说要聊聊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们什么都还没说,但是林西顾看他们的眼神就能看懂。
向来听话懂事的林西顾抗拒地摇头:“爸妈我不想聊。”
纪琼抽掉他手里的笔,放在一边。他看着林西顾说:“你必须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