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靠近(5)
廖南清破涕为笑。
“不过你那成绩真的够寒碜的,我给你补习吧,免费的。”苏北墨也笑起来,扬起的嘴角像带着风,刮过人的心坎尖儿。他伸手揉了揉廖南清的脑袋,这动作不显得怪异了,它是友好的第一步。
看着廖南清这样子,苏北墨心里总算放心了点。
廖南清点点头,抿着唇瞧他走路有些不自在的小腿:“苏北墨。”
“没大没小,喊哥。”
“你小腿没事吧。”廖南清不想喊哥,他吸了吸鼻子,关心道,“是不是刚撞着了,好像有点肿。”
“我要是瘸了这事儿都赖你,你得养我一辈子。”苏北墨呲牙,小腿还真的是疼。
廖南清连忙道:“好!”
“……”
“怎,怎么了?”
“逗你玩的,你怎么什么都当真啊……傻愣愣的。”苏北墨抹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顾自洋洋散散地笑,朝他挥手,“走了,吃饭去。”
剩余的暑假时光过的很快,好消息也多,苏北墨的奶奶身体健朗,苏敬在公司升了职,苏雅的舞蹈队过了初赛。
一中结束了半个月的暑期班后,文具店的生意陷入了淡季。廖南清倒好,不上学也天天往苏北墨这边跑。不是帮着擦擦柜台,就是帮着扫扫地,使得苏雅都忍不住夸这孩子乖巧懂事。
苏北墨哼声:“我都免费帮他补习了,能不勤劳点么。”
苏雅笑他:“蹬鼻子上眼。”
廖南清傻乐着笑,手里拿着个削好的苹果给苏北墨。
临近高三的暑期作业多的成堆,廖南清每天都拿着试卷把不懂的地方都勾出来问苏北墨。其实听的时候是心不在焉。苏北墨挺认真地讲解,说完了,一抬头,就见着廖南清呆呆地望着他,那眼神快要融了他。
苏北墨皱眉,有点不适应,故意拿起圆珠笔敲他脑门:“看什么看?”
“没看……”
“那你题听懂了没?”
“……”
苏北墨啧声:“开小差不是好习惯,改了。”
一个多月过的真是慢悠悠,廖南清却觉得过的很快。他现在天天跟着苏北墨回家吃饭,次数多了,脸皮也厚了些,苏北墨撵都撵不走。
苏敬忙,加起班来就常驻公司。家里只有苏北墨一个人,他也不反感廖南清像个尾巴似得跟着自己。
苏北墨时常喜欢自己做菜,廖南清就每天陪着他去菜市场搜罗。
廖南清喜欢吃鱼,苏北墨几乎天天都要买条鱼。起初廖南清想交伙食费,愣是被苏北墨推了回去。照苏北墨的话来说,就是家里多双筷子,能费多少钱。不过廖南清还是难为情,固执地要买些什么。
变扭了老半天,最后买了些水果,大多都是苏北墨爱吃的。
今天他提着个西瓜,苏北墨拎着一条剖干净的鲫鱼,还有一些蔬菜。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廖南清照常跟在后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
苏北墨朝他伸手:“重不重?”
廖南清摇摇头,老实地说:“不重。”
“哦。”
廖南清是第一次和所谓的朋友相处,苏北墨漫不经心的回答总让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他夷犹地问:“那我要是说重,你是不是要帮我拿?”
苏北墨大步在前走着,丝毫没有要等廖南清的意思:“不是,我就客套一下。”
“……”
廖南清捧着西瓜追上去,一个踉跄,撞在突然停下来的苏北墨的背上,脑门生疼。他蹙眉,抬头想说什么,却见着苏北墨的一口大白牙:“骗你的,会帮你拿。”
灼灼烈阳,嫩芽新生。
苏北墨的笑容是一汪泉水,干净透澈,在廖南清狭隘的视线中,明亮到容不下一丝脏东西。
廖南清低下头,嘴角有两个不大明显的酒窝:“但是真的不重。”
第六章
【6】
小镇子地方小,时不时就能遇到熟人。
廖南清怎么都没想到,会在文具店碰到自己曾经的邻居张阿姨。
张阿姨和苏雅是一个舞蹈队的,她今天特地来找苏雅送家里手工做的酒酿馒头。本是笑盈盈地来的,见到廖南清时,嘴角瞬间就坠下了。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带着点八卦的意味,瞧着正在给他们削苹果的苏雅:“小廖也在这啊,阿雅,你们认识?”
廖南清怔愣,忙不迭地低头,他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眼前的这张脸,和八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岁月的留痕让她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内情的苏雅放下苹果在水果盘里,抽了张纸巾擦手:“是我侄子的朋友,最近总帮我来看店。挺乖一孩子,你们也认识吗?”
“哦,我们以前是邻居。”张阿姨瞥了一眼廖南清,那眼神没带多少友好。她换了副和善的面孔,挽过苏雅的手,亲昵道,“你上次给我小孙女推荐的数学班特别好,她成绩上去了很多。今天家里做了小点心,拿来给你尝尝。”
说着,又像是忌讳什么,匆匆几句就走了。
苏雅想起舞蹈队的事情,追着上去和她说了几句。老远的,廖南清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期间,苏雅回头看了他一眼。
廖南清素来敏感,苏雅的注目让他的脚底发麻,心里窝着一团熄灭的火,他急急忙忙地把习题试卷收进了双肩包里。
“你要回去了?”苏北墨的笔记本上正放着一部灾难片,他取下耳机,不解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廖南清。
顺着廖南清的视线,苏北墨也注意到了那个面色不善的张阿姨。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廖南清!”苏北墨能感受到,廖南清就是有事儿。他这样子,简直像是要去逃难,巴不得插上翅膀就能飞走。
廖南清捏紧背包的肩带,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苏北墨一眼。那眼睛里头,带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好像屏幕上的那部电影,狂风暴雨,雷鸣交加。轰隆倒地的树木压碎了平静,潮水席卷而过,冲垮了往日美好的小镇。
而张阿姨的出现,在廖南清心里,不比这部灾难片好上多少。甚至于,廖南清更惧怕她的出现。
只因这个人知道所有的事故,她会把这一切,连带着不实的信息一同告诉苏雅,然后苏北墨也会知道。
很快,廖南清会失去苏北墨这个朋友,接受同样鄙夷的目光。
即使今天不说,明天也会说,后天也能说。
因为当年,就是她把那个秘密说了出去。
那个让他过了整整八年还不能忘记的噩梦,一切流言蜚语的开端。
——
苏雅面色凝重地回到文具店,推上玻璃门,她注意到廖南清已经回去了。她和张阿姨顶着太阳,在外头聊了约莫二十多分钟。
苏雅用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心思沉沉地坐下,叹了口气。
“刚才,小张和我说……”苏雅掌心的纸巾被揉捏做一团,换了个方式叙述这件事,“你还记得八年前,我们这儿出过一个大新闻吗?连着好多台报道,搞得人心惶惶的。”
对于八年前的新闻,苏北墨不大有印象了。
那时候他正处于初三,每天早出晚归地念书。如果说唯一对一件大新闻有印象,那就是当年在镇上发生的一起人心惶惶的杀人案。
犯案者将邻居杀害了。
至于犯案动机是什么,罪犯一个字都没有开口,他的精神受到了冲击。但经过调查,发现受害人是罪犯的债主,他屡次上门挑衅,和罪犯一家发生过多次冲突。并且,在罪犯的家属身上,有发现被他人伤害地痕迹。
具体什么原因,苏北墨没太关心。
“那个杀人犯,就是南清的爸爸。”
苏北墨只觉得心里有什么生硬地作响,咔嚓咔嚓地折断。
苏雅吞吞吐吐地说:“有一件事,新闻没怎么报道。就是他爸爸杀了人,是为了他。因为那个人,他,他好像把南清……把他……”
苏北墨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底映着苏雅无穷无尽地犹豫与诧异。
苏雅摇头,“哎,这我说不出口。”
而她们又是怎么传出口的。
将这个伤痛当做一个笑话,一个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碎语,随着时间地叠堆,一股脑地压在廖南清身上,压垮他,击溃他。
苏北墨的心棉麻地刺痛,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管廖南清喊作‘小牢犯’。怪不得大家都疏远他,嘲笑他。廖南清的爸爸杀了人,罪责恶劣,最后因种种原因被判了死缓。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触犯了法律,就会受到制裁,这是不变的原理,没有人能反驳它。廖南清的父亲选择了偏激行事,导致自己的孩子遭受了那么多年的流言蜚语。追究其源,他或许可怜,但他确实是犯法了。
而廖南清是这桩事件里的牺牲者。
“姑姑,有些事不要瞎传。”苏北墨开口,声音沉甸甸的,“流言传得厉害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苏雅点头:“我知道,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南清也太可怜了。”她想起张阿姨说这些时,那不屑且恶心的眼神,心里就充满了无力感。明明廖南清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却被这些流言蜚语传的一文不值。
张阿姨说这些,无非就是‘好意’地想让苏雅也站到自己私以为正确的阵营中来。
却不知苏家为人和善,反倒对廖南清多了几分心疼。
苏北墨更是,他对苏雅说:“就算是真的,他也不应该受到这些伤害。”
第二天,廖南清没来文具店。
苏北墨左等右等,最后耐不住了,给廖南清发了条信息:[今天不来?]
约莫过了十分钟,廖南清才回复:[我还能来吗?]
苏北墨是秒回:[为什么不能?]
廖南清没再回复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应该问苏北墨是否知道了那些谣言,他也应该问苏北墨是否对他产生了看法。
可在看到苏北墨发来的信息后,廖南清的心灼热的像烧开的一壶烫水。
持续升温,直至涌出绵绵的水汽。
是苏北墨再次给他发的信息:[不管怎么样,你是我的朋友。欢迎你再来我家吃饭,今晚可能会买鱼。]
廖南清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手机的屏幕,眼眶湿漉漉的。他揉了揉眼睛,反复摸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如获珍宝般把这条信息看了很多遍,也将会记得很多年。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主动伸手拉了自己一把的苏北墨。
好久。
苏北墨的手机响了:[我想陪你一起去买鱼。]
苏北墨扬起嘴角,麻溜地打字:[嗯,文具店等你。]
从十岁起,廖南清就没听见过‘等你’二字。
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从那一刻起,也没有人真心爱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爸爸也拒绝他的探监。时间是把枷锁,困住了他所有的年少美好。他的一切,都仿佛滞留在十岁那年,那天,那个沉寂如死的正午。
依然是烈日高照的夏天,血迹浓重气味令人作呕,错误从此刻开始。
廖南清被人用力捂着眼睛,那个人好像是奶奶。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撕心裂肺的:“作孽啊,作孽啊——”
这喊声回荡在他耳边,塞满了他的大脑,使得他的耳中回荡着无穷无尽的鸣音。他的手脚冰凉,汗水却从发尖开始落下。他听到他爸爸的声音,穿过那片空旷的寂寥,传入他的世界,对他说:“南清,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