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留痕(22)
说罢,黄大队长扬扬手:“一维,给省厅的专家们说一下你的发现。”
“是。”薛一维跟军训喊到一样回答,只差立正稍息了,他首先掏出了一个物证袋,很小心地戴上手套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里面掏了出来。
第24章
“这个门锁是从管斌教授的门上拆下来的,”薛一维说:“管斌教授的办公室门被烧得合页松脱,所以消防官兵没有破坏门锁就进入了房间。”
路铮凑上前去看了一下,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老式插销门锁,“L”型的插销,插在一个“凸”形状的口里,用螺丝钉固定。虽然说老式了一些,但是在一般情况下,防盗系数不比各种新式锁头差。整根插销样子奇特,像斑马一样有一圈一圈的不规则的色块。
“这种锁,是中国比较常见的一种内部锁,具有坚固、简单的特点,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说过兵器锻造的原理?金属经过高温煅烧,会行成’奥氏体’,这种奥氏体出现的时候,兵器都是被烧得红红的,易于锻造和塑形,随后再经过淬火这个流程,哦,让我来解释一下,所谓’淬火’,那就是……”
“那就是说这门在着火的时候是锁着的。”路铮听了满耳朵的嗡嗡嗡,受不了薛一维那个掉书袋的劲儿,起了点顽皮的心思,相当无情地打断他:“加上这间办公室的两扇窗子上都有铁栏杆,不能在锁上门之后进出,起火点是在沙发那一块地方,离走廊窗户很远。所以说起火的时候,屋里应该只有管斌教授一个人在,火理论上也应该是死者引燃的,对吗?”
薛一维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对。”
他一张小白脸上好像打翻了颜料瓶,黄黄青青紫紫的,就好像一个控制不住回答问题欲望的好学生发现提问被别人抢答了似的,憋屈得慌。
魏雄风躲在黄英大队长身后无声地嘎嘎大笑,唐邵源虽然依然一张扑克脸,但是仔细观察能看到他眼睛背后的眼角还有嘴角都有着克制不住的弯曲。
欺负了一下小年轻,路铮心里微微暗爽,但是毕竟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给薛一维挽了一下尊:“小薛非常不错啊,知识面很丰富,课本知识也很扎实。”
薛一维的脸色更加精彩了。
“的确,不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他还是经验不足,以后得多跟路组长学习学习。是不是,小薛?”黄英大队长一锤定音,薛一维看起来对她颇为畏惧,立刻条件反射一样地站直了,虽然脸上还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响亮地应了声是。
“起火时间大约是下午的一点,烟雾从窗户弥漫出去后,外面操场上活动的学生发现了情况给消防队打了电话。”黄英面色严肃:“起火原因目前不明,消防人员反映,起火地点应该是在沙发上,这种布艺沙发相当易燃,加上屋里有很多易燃物品,比如书本,文件之类的,所以很快就蔓延到了整间办公室。”
路铮点点头,他本来就是报警人,自然对起火的大致时间心中有数,不过他的内心还有一定的疑问:“这个办公楼里,没有装自动喷淋系统吗?还有就是烟雾报警器,怎么也没有响,任由火势扩大?”
一边说着,他冲着屋子相对完好的一角努努嘴,那边墙上有一个被熏黑变形的圆型报警器挂着。
“这个楼是理化老楼,明年就要拆迁了,里面并没有安装自动喷淋系统。”薛一维重新抖擞了精神加入了案情汇报:“每一个老师的办公室里其实都有安装烟雾报警器,这个房间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刚刚把报警器取下来看了,里面没有装电池。根据管斌教授的学生所言,管教授有一边看文献一边吸烟的习惯,因为烟雾报警器总是响,觉得很烦,就把里面电池拆掉了。”
“这么看来,有可能是管教授在办公室里午睡,睡前吸了一支烟,没想到没有掐灭就睡着了,烟头引燃了身下的沙发?”魏雄风听完了薛一维的叙述,顿时觉得这个过程非常说得通。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很大。”薛一维挺着胸脯,相当笃定地说:“尤其是刚刚法医在进行现场勘验的时候已经发现了,管教授的头部、颈部还有胸部都没有明显伤痕,口鼻中有大量烟灰,这也是生前烧死的证据。”
路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照这么说,确实这是一起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极大,门窗都不能进人,起火点离窗口很远,办公室里只有管斌一人——这一切都指向了同样的结论。
“管斌教授的尸体是在这个沙发残余上发现的吗?”他问道:“原始姿态是什么样的?照片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那没问题。”薛一维一边说着,一边找来了随行的刑事照相员,把单反里的照片调了出来。
路铮和唐邵源几人凑近预览屏幕,用两根手指把局部放大仔细观察了起来。
管教授的尸体已经被完全烧黑了,呈现出一个仿佛要打拳击的姿势,蜷缩平躺在那一摞原来是沙发的弹簧上。
的确看起来是一具非常典型的火灾现场意外死亡的尸体。
但是不知为何,路铮总觉得这个现场哪里有一点不对劲儿。
**
不过薛一维说的没错,这个办公室里确实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内容。
现场被火烧水喷弄的基本已经不能看,路铮在污水中拿着漏勺翻找了快一个小时,也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如今天色已晚,不再适合进行现场勘查活动,他才不得不遗憾地暂时作罢。
一组几人暂时鸣金收工,路铮脱了手套一路小跑找到了耿志忠:“头儿,邵源呢?”
“去物证中心验尸了。”耿志忠说:“怎么了?”
路铮微微皱眉:“头儿,我对这个现场有点特别的感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耿志忠一听立刻严肃了起来:“有什么发现吗?”
路铮好像被噎住了似的,有点不好意思:“……没有。”
耿志忠:……
看着耿志忠那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路铮也觉得挺羞耻,不过还是厚着脸皮继续说道:“我想去找邵源看看尸体,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痕迹物证。”
这倒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耿老大挥挥手叫来了魏·一块砖·雄风:“大雄,再跑一个腿,给你们组长带路去一趟解剖室!”
本以为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可以早点儿收工而欢天喜地的魏雄风忽闻噩耗,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
省城市公安局,物证中心。
前来门口迎接的是省城市局给唐邵源配备的几个助手之一,应该是负责记载尸体检验情况或者是拍照的,魏雄风把路铮送到地方之后就撤了。路铮在夜色中抬头看了看,整个建筑物在黑暗中阴森森的,看起来很像一座大棺材。
法医解剖室在物证中心的深处,一路跟着小助手穿过阴暗的走廊,路铮那种走在大棺材里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等到进入了解剖室,那一瞬间灯光差点让他眼睛发酸流出眼泪来。
唐邵源就站在那一束最明亮的光线中,身上严严实实地包着浅蓝色半透明的一次性手术衣,衣服里面是件带着细细竖条纹的白色衬衫,衬得他又精细又挺拔,即使带着帽子口罩,也在一众助手之中显得颇为鹤立鸡群。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糊味儿。
这还是路铮第一次看唐邵源做解剖,只见他动作相当麻利,正在用开颅锯锯开尸体的头皮,嗡嗡的一阵响声过去,锯条下就露出了红白相间的脑组织。
“头部也没有外伤。”他淡定地说,示意助手记下来:“掏个舌头吧,双重保险。”
说罢,路铮就看到他用一种极其熟练的手法沿着尸体的下颌缘把肌肉全部切断,随后把手指抠进了尸体的口腔,另一只手又动了两下,就把整套内脏和尸体分离了出来。
“口腔呼吸道内均有碳灰,死者的血液、内脏都呈现樱桃红色。”唐邵源若有所思地观察道:“的确是生前烧死。腿部手部都没有约束伤,几处伤口均无生活反应,身体也没有其他致命伤。”
路铮没有出声打搅,看着他们解剖完毕,唐邵源已经把内脏和身体重新缝好之后才走上前去:“看来这不是一起案件了?”
“的确不像。”唐邵源抬头发现路铮来了,眼睛一亮:“不过谨慎起见,等下我再去做个毒理检验。师兄怎么来了?”
“我在现场没有发现什么痕迹物证,想过来看看尸体身上有没有。”路铮笑笑,放下手里提着的勘察箱:“你们忙完了吧?”
唐邵源自然点头应是,转身吩咐几个助手写尸检报告,便独自和路铮二人留在了解剖室里。
为了防止物证遭到二次污染,路铮也得穿上防护服装,唐邵源脱掉手套给他拆开了一件新的手术衣,抖了抖展开举高:“来,师兄,伸一下胳膊。”
不知道怎地,路铮满脑子都是之前在大峪的时候唐邵源举着装水的脸盆对他说的那句:“来,师兄,脚抬一下。”
相当顺从地把两条胳膊塞进了手术衣,路铮听着唐邵源在他身后窸窸窣窣打结的声音,忍不住打趣道:“邵源,你家里有弟弟妹妹吗?”
“理论上有。”唐邵源思索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答案:“但是都没见过。师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路铮听到他的回答,联想到唐邵源平日里那一副公子哥做派,忍不住脑补了好一出豪门恩怨和私生子大戏:“就是觉得你很会照顾人。”
“呵呵呵。”唐邵源轻笑一声,继续埋头在路铮的身后系着他腰上的那个结,两根浅蓝色的细绳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抽紧,逐渐勒住了面前人的衬衣,又慢慢缩进,最终在一个不松不紧的合适程度停下了。
看着面前的腰,唐邵源忍不住砰砰跳的心脏,用手偷偷地比划了一下。
“也要看人啊。”他低声说道:“也不是所有人我都想照顾的。”
第25章
“你说什么?”
唐邵源的声音太低了,路铮并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唐邵源笑笑,眼里露出几丝温情来:“系好了。”
路铮道了谢,扶正了头上的帽子和口罩,这还是他第一次穿手术服,稍微有点不习惯。
“刚才尸检的时候,我在受害者腋下发现了两块碎布。”唐邵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托盘来,托盘上有两片深红色,隐约可以看到条纹图案的小小布料,边缘已经被烧焦了,上面也有不少烧毁损伤的痕迹:“我想师兄你说不定有用,就先留下了。”
路铮见状颇为惊喜。
“那是肯定有用啊!”他高兴地接过托盘,小心地拿镊子夹起面前的一片,微微眯着眼睛,缓缓地移动着视线,随后把两片小布料都放进了物证袋收好。
顶灯惨白的灯光直直地打下来,正好照在路铮身上,他稍微侧过一点头免得光线被遮住,从勘察箱里掏出放大镜和小镊子,从烧焦的尸体头部开始,一寸寸往下检查了起来。
检查的过程是很枯燥的,解剖室里没有第三个活人在,路铮又满眼都是面前的尸体,一声也不吭。可是唐邵源也不觉得有多无聊,路铮在看尸体,他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路铮,看他时而皱起的眉毛,看他总是精神奕奕的圆眼睛,看他套着双层手套的灵活手指。口罩遮住了路铮的半边脸孔,但是唐邵源仿佛觉得自己的视线穿过了蓝色的无纺布料,看到路铮正像往常陷入专心思考时一样,不自觉地微微噘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