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64)
“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顾拙言。”
温麟被那把略沉的嗓子唤回神,从上一种紧张投入新的紧张,自我介绍时显得嘴笨:“啊,言、言哥,我是温麟。”
两人寒暄了几句,尴尬渐浓时,手机中飘出一声低笑,淡淡的,大概是觉得无奈和荒唐。温麟握着方向盘:“言哥,你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顾拙言问:“这几天晚上,你哪天有空?”
“我都有。”温麟说。他也觉得父母的安排太扯淡,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妨痛快些,“明天晚上可以吗?”
“好。”顾拙言答应,“定好地方通知你。”
讲好私人的约,顾拙言拿上外套赴公家的约,GSG做地产生意起家,而后做多方投资,买卖大,生意伙伴和白道盟友也多,总有谈不完的事情。
这两年,顾拙言明白了顾士伯和薛曼姿从前的不易,许多场合的确脱不开身,许多工作无法耽搁分秒。就说喝酒吧,他也没那么爱喝,架不住应酬起来讲究个把酒言欢。
散场已近凌晨,顾拙言没再通知温麟,太晚了。
庄凡心却还没睡,终于抱着电脑看完资料,脑中各色信息杂糅相融,黏成了一锅粥。他躺倒,随意点开一个房源网站,不能总住酒店,得尽快租一套房子。
人困马乏手抽筋,手机砸脸上,砸中他身体的按钮似的,眼一闭自动关机,还不忘伸手捞一把蒙奇奇。
庄凡心订了一周的接送服务,清晨利落地通勤,看阳光不错便壮着胆子穿了条薄牛仔,脚踝也若隐若现,结果坐车搓了一路的大腿。真他妈冷。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天露面就比昨日熟稔,设计部的大伙儿也热情许多,望见个空位置,他那助理还没到。
庄凡心交接来裴知手头的项目,正梳理着,温麟迟到十分钟姗姗来迟,敲开门主动领活儿:“总监,有吩咐吗?”
庄凡心说:“把我的入职材料送人事部。”
温麟取上材料离开,去人事部办完,一出电梯接到顾拙言的电话。他没什么小职员的意识,接听走进设计部,讲着私人电话就回到了位子上,完全没发现主管白了他一眼。
“言哥?”他道,“我刚上班。”
顾拙言说:“找到工作了?”
“嗯,实习。”温麟忽来兴致,想告诉顾拙言他在silhouette上班,还想和人家聊聊这个喜欢的牌子。
然而顾拙言没那份领悟,下一句就说:“晚上七点半,维晶餐厅6037。”
温麟撕一张便利贴记下,肩膀被人一拍,扭脸看是庄凡心,这时顾拙言已经在手机里说了“再见”。
“拜拜。”他结束通话,“总监,你叫我?”
庄凡心发现少一份成衣的辅料测试报告,样衣师曹组长负责,出差去下面跑厂子了,他联系过,傍晚的飞机回本市。他打算直接和对方吃顿饭,除却报告,还有其他问题想聊聊。
但四下皆不熟,庄凡心问:“有没有不错的餐厅?”
温麟一时脑空,顺嘴答:“维晶餐厅。”
庄凡心说:“订个位子,晚上七点半。”
温麟只好应承下来,打电话订位子,又撕一张便利贴记下,6073。
还没来及给庄凡心送,另一位徐设计师叫他,分派给他一丁点设计的活儿,说是庄总监的意思。他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着手做设计,已经忍不住幻想他设计的衣服贴上他喜欢的品牌。
激动好半天,十分钟后温麟推开门:“总监,我给你泡了咖啡。”端进来,特别感恩地说,“谢谢总监赏识我,给我这个机会。”
庄凡心自始至终没吭声,他并无赏识,只是谢谢昨晚送他一程罢了。热咖啡冒着气,他撕下杯子上贴的纸条,上面写着,维晶餐厅6037。
这一整天都没喘口长气儿,午休时间庄凡心和裴知视频,就手头的设计聊了许久。一下午也没动弹,临下班的时候程嘉玛来了一趟,想为他接风洗尘。
庄凡心自然是拒绝,六点半下班离开,去餐厅的路上很堵,幸好那位曹组长的飞机要晚点才到。
顾拙言已经停好车,餐厅是秘书订的,他没试过,上去后才发现是新中式装潢。房间内青瓷白梅,纱灯团枕,一扇蝶恋花的小折屏风,一桌一椅都拿捏着雅致。
刚落座,温麟打来,被设计师留下加班,暂时走不了。设计行业加班是常事,顾拙言没说什么,心底隐隐地还松了松。
他先叫一壶茶喝,烫,移到沙发看茶几上的棋局,棋盘旁边还放着本解闷儿的《浮生六记》。他在房内自得其乐地转悠一遭,希望温麟再晚点来。
门开,服务生端来两盘茶点,搁下后退出去。
门刚关上,貌似又开了。
顾拙言望向门口,看不分明,依稀识别出身型清瘦。
庄凡心携着冷风过来,被引领到6037,一进门入眼乳白纱、双面绣的雕花屏风。他本以为同事没到,伴着绰绰灯影,却望见房内有一人轮廓。
庄凡心朝内走,绕过屏风,看清桌后的面孔。
顾拙言也已抬眸,正对来人眼睛。
时空万物犹如刹那止息。
他们一同怔住,清淡的茶香里,十年孤鸿断雁,三千多个日夜的寂寞凌迟,封存蜡注于心底的过往爱恨……在四目相望中全部被唤醒。
☆、第 60 章
庄凡心踩住钉子似的, 动弹不得, 一股细密的疼从脚掌攀到天灵盖, 掐断他的经脉,捣碎他的肺腑。灯火萤黄,一切都无所遁形, 惊诧,慌张,抑或寸寸苍白下去的脸色, 全部暴露在外。
没有丝毫的预料和准备, 他遇见了顾拙言。
庄凡心杵在屏风旁,眼神几乎要将顾拙言洞穿, 什么同事,什么曹组长, 要谈什么事情,他一概不知, 只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顾拙言看。
而顾拙言何尝不是。
他从未想过会和庄凡心重逢。不,他想过,走在街头幻想庄凡心忽然出现, 上课时幻想庄凡心破门而入, 坐飞机幻想庄凡心在身旁降临……他着魔一样地,没日没夜地想,如此度过半年,一年,或者更久。
渐渐的, 随着时间的洗刷,他认清现实,再也不抱一丝幻想了。可是此时此刻,在国内,在他生活的城市,在这个寻常的晚上,庄凡心闯入他的视线里,猝不及防。
两个人如此僵持,太难回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是方桌圈椅,是十年的空白。
就这么相对良久,待情绪一点点回落,顾拙言在桌下攥紧的拳头松开了,眸光也由浓转淡。
他终于打破沉默:“挺意外的,好久不见了。”
庄凡心尚未回答,服务生敲门进来,询问道:“打扰一下,两位已到齐,现在可以点单吗?”
顾拙言说:“这位先生走错房间了。”
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走错的人是张三李四。庄凡心没禁住晃了晃,怪不得,原来是他走错了,他仍注视着顾拙言,对方垂眸品茶,已不屑再瞧他。
“……不好意思。”他道歉,转身往外走。
庄凡心绕回屏风后,停住,抓着雕花框稳了稳,隔着白纱看顾拙言朦胧的影子。服务生叫他,问他该去几号间,他目不转睛,有点痴地说:“6037,我就是订的6037。”
服务生为难道:“这一间确实是顾先生订的,您是否记错了?”
庄凡心仍不走:“没记错,反正就是6037。”
顾拙言强迫自己不去听屏风后的声响,偏偏房内安静,只余庄凡心和服务生掰扯的对话。那边还在纠缠,手机突然振动,他接听:“喂?温麟?”
“言哥,抱歉啊。”温麟说,“我白天的活儿没干完,不知道几点才能走。”
顾拙言道:“没事儿,工作要紧。”
屏风后头,庄凡心听得清楚,温麟?那个助理温麟?顾拙言和温麟认识?他不确定,松开手,在服务生委婉的催促下离开房间。
顾拙言被关门声一震,扭脸盯着屏风,只想起一句“人走茶凉”。
其实人还没走,庄凡心贴墙立在走廊里,脑子乱糟糟的,分不清利弊轻重,想怎样做完全出于一种汹涌的本能。
他摸出手机点了点,然后拨出去:“曹组长么?我是庄凡心。刚下飞机……正好,我帮你叫了车,回家好好休息,今晚的见面改天再约吧。”
这通打完,庄凡心靠着墙深呼吸,恰逢服务生拿着账单走来。他一把拦住:“干什么?”
服务生答:“里面的客人要买单。”
“饭还没吃,买什么单?”庄凡心将人撵走。
他正一正衣襟,理一理头发,推开门,鼓起全部勇气走了进去。怨怼或恼恨,他只为认错谢罪,迎来什么难堪的局面都好。他就想进去,再看看。
这次绕过屏风未停,庄凡心一直走到桌前,拉开圈椅坐下,顾拙言再次抬眸,隔着一张桌灯下互看,微怔。
庄凡心挤出句开场白:“刚才你给我打招呼,我还没来及回话呢。”他对上顾拙言的双眼,似墨藏星,漆黑且明亮,“一晃这么多年了,别来无恙。”
说完,顾拙言冲他笑了。
那笑意不深,但顾拙言笑了十数秒之久,好像听到什么给劲儿的笑话。两厢又对峙片刻,他问:“应该约了人吧,不怕耽搁么?”
“和你一样,取消了。”庄凡心迅速调整好神情,融入这份和谐的局面,“难得碰见,那我们一起搭个伙,愿意赏脸么?”
顾拙言说:“都行,无所谓。”
这才正式点单,几道菜端上来,袅袅热气一熏拂,庄凡心苍白的脸面恢复些血色。他无意藏掖,率先挑明道:“我真没走错,助理告诉我的就是这一间,哦对,他叫温麟。”
顾拙言略显惊讶,有那么巧么,温麟恰好是庄凡心的助理,他不太相信,不知是不相信会这么巧,还是不相信庄凡心这个人。
“什么时候回国的?”
“才两天。”庄凡心伸左手舀一勺豆腐,“今天递了入职材料,暂时就在这座城市工作了。”
顾拙言瞥见庄凡心戴的手表,宽表带缠着细手腕,不太相宜,而且皮革褪色,表盘里压根儿没走着字。庄凡心察觉他的目光,缩回手,说是长辈留下的东西,好坏便一直戴着。
长辈留下的,顾拙言思及庄凡心的爷爷,经年飞逝后,想必老爷子已经故去。他没应这茬儿,聊之前的话题:“既然移民,怎么回来发展了?”
庄凡心说:“裴知的公司,需要人手就回来了。”
移民,回国,他们漫不经心地聊,实则是踩在陈年旧疤的边缘试探,一字一句皆是曾经的痛点。但谁也没失控,舒展着眉毛,你笑,我也笑,甚至以茶代酒碰一碰杯。